曜玉却只是淡淡一笑，又道：“你没有听错。朱汉章将军与我交情甚厚，但他只是禁卫军副领，所能调动的，只有远营禁军两万余人。京中其他将领，我没有绝对的把握，是以也不能做太多指望。要以两万人对上淮南军四万余人，仿佛是不够了些。”
看一眼洛九卿，他又缓缓道：“并州处极寒之地，洛将军于雪中行军的经验，想必有独到的地方，所以趁这次下大雪，我才专让朱将军请了你来指导他们演练雪中行军对敌，还请不吝赐教。而且上次将军说到的西贡国小阵法，以一敌百，以少胜多，我也很感兴趣，所以也早让朱大人将属下众将士化为小阵营来练兵，只等将军来训示。”
洛九卿神色沉沉的看着他，曜玉似想起来什么，又一笑道：“而且我还知道，将军身边有个神秘的箭师，擅制箭器弓弩，这次不知可有带了他来？据说此人神秘得很，一般人轻易见不着。我是想请他帮忙，改进朱将军营下所有的床弩，以发挥它在防御战中的最大威力，还请洛将军帮我说句话。这些便算是我有求于洛将军的地方。”
洛九卿沉默不言，曜玉想了一回，又笑吟吟地道：“此事若成，将军便可早日返回并州，异日封疆列土，挂帅封候，也只在我一句话。诚然，我也知道将军或并不在乎这些。若到时我愿以倾国之力，相助将军渡过连河，挥师北上收复失地，成就不世功名，不知将军意下如何呢？”
这样的话说出来，洛九卿便再也不能像之前一般平静了。作为一个武将，他早己声名显赫，如日中天，在东朝无人能出其右；他可以不在乎受怎样的封赏，再有怎样大的名气，但是能够北定中原，收复失地，成就不世功业，这对于一个素有大志的将领来说，实在是极大的诱惑。
滚滚连河，既是防御北齐的屏障，却也是阻碍并州军北上的天险。很早以前，他就想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军，以便渡连河北上。他向来便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在他看来，谁掌握了连河的制水权，谁也就等于掌握了连河边境的主动权。可是接连数次上表要求打造船舶，发展水军，朝廷却始终无动于衷，却反而处处掣肘；上次兵变，淮南军士竟焚毁了一艘三层的楼船，他气得昏了头，于是亲自带人将那纵火焚船的数十人扑杀，这才闹出了后来的兵变事件。若是真有朝廷的倾力支持，他也不会因为一艘楼船被毁，就痛心不己，做出这样在北齐军看来是窝里斗的蠢事来。
心念己动，洛九卿不由看向左曜玉，眼前人仍然玉质温润，笑意盎然，任谁也看不出，他便是世间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人。
他并不怀疑左曜玉的能力，只是为自己深陷这个乱局中而感到一丝怅然。一切都变得不可预知，而左曜玉似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自己还能有拒绝的理由么？若只当一切不会发生，痴傻太子即位，郗氏擅权，必定压制洛家——并州洛氏再没有出头之日；若是任由动乱发生，到时候掌握大权的不管是郗知秋，还是老庆阳王，都与自己积怨己深，到时倒霉的先就是他自己。
若是应承了左曜玉的提议呢？那么自己所要做的，也不过是在适当的时候帮他一把，并不算直接参与到这件事中来，他可以只做一个冷眼相看的旁人。这是左氏皇族纷争的一场乱局，而他则成了可以左右局势的一支暗势力，别人不知道他的用处，可是让左曜玉给发现了。
可不管怎样，他总有一种被人掌控的感觉。
这种感觉并不好，尤其是眼前人仍然带着一点恬淡自若的笑意看着自己，似乎是一种十分笃定的表情。洛九卿心下不快，于是仍沉了脸色道：“让我考虑考虑。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曜玉点了点头，面上依然带着明亮的笑意，仿佛他也早就料到洛九卿并不会立刻答应他。
于是洛九卿几乎是立刻想看到，除了这张永远带着笑意的脸，左曜玉还会有什么表情。于是他低头对着陆东峦切切的吩咐过几句，陆东峦似乎一愣，又看了曜玉一眼，立刻颠颠的去了。
洛九卿又思虑片刻，这才神色淡淡地对左曜玉道：“承蒙世子看得起，肯对我说这样重大的事情，在下实在应该感到荣幸。我家的箭师愿不愿意这个忙，还要看他的意思，我说了是不算的。至于那个精于小阵法的，也是另有其人，我倒是很愿意让世子见一见她，世子只管亲自和她说便是。”
曜玉闻言立刻笑道：“将军原来这样的通情达理，对待属下也是难得的宽仁，难怪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在将军麾下效劳，我今天算是又开了眼界了。那就有劳将军引见了。”
洛九卿微一抿唇，并不说话。说他对属下宽仁，简直是拐了弯的在骂他，于是他心内愈加不快起来。他又开始想象他们两个人一旦见面会是什么光景，一面又不断的在鄙视自己，觉得自己很无聊。他并不明白，是人都有是窥探隐秘的心思，尤其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因着天喜，他的心里己起了极微妙的变化。
片刻后，就听得树林子外边有沙沙的脚步声传来，而且老远就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几个人远远听到，也就知道是陆东峦带着天喜过来了，洛九卿立刻留意的看着曜玉的面色，见他果然微微一怔，片刻后却仍是微微的笑了起来。
洛九卿立刻感到心头一堵。
天喜在他身边己近两月，这两个月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因为天喜是个从来不会掩饰自己心思的人，而他久居人上，虽然生性粗放，却也练出了几分识人察人的本事。他很明白天喜的这份心思是如何从暗到明。以至从一开始连她自己也不察觉，到最后那样浓烈炽热。
他一直不去理会她的事情，并不表示他就没有留意，而只是他在不断的告诫自己，她的想法与他无关，尤其是这样的事情；可事与愿违，他总是在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后，又开始暗暗思忖着：男女之爱，原来可以这样炽烈而深重，让人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初见面时天真懵懂的小丫头，如今变得这样神思不宁，失魂落魄。看来情之一事，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如果当初，那个女人能这样浓烈来爱着他，相信他，那么，一切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天喜拔开被积雪压沉下来的枝条，一路走了过来，还不时的回头和陆东峦说着话，显得十分兴奋。一眼看到曜玉，她面上的笑意立刻僵住了，站在那处再不肯向前走，是一种想立刻逃走的意思。很快她也意识到转身走开不太可能，所以也只能呆呆站在那里。
曜玉见状早微微一笑，出声道：“原来是天喜。你也跟着过来了呀？方才怎么不见你？”
天喜看他一眼，并不应声；犹豫片刻，她慢慢的走到洛九卿的身后站好，是一种刻意要避着曜玉的意思——洛九卿身形魁梧高大，正好将她挡个严实。深低了头，她就这样躲在洛九卿身后，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曜玉不由失笑，看向洛九卿道：“洛将军说的精通小阵法的人，就是她么？”
洛九卿不由转过头看了看，天喜却只是低着头，他自然也看不到她面上的表情，洛九卿只得点头道：“正是。”没料到天喜会是这样别扭的表现，洛九卿一时又觉得怪异起来。
曜玉轻笑道：“真的么？我怎么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本事呢？别是这样随便说说吧，她自小长在山中，哪里能知道什么兵法阵法的？就算真知道一些皮毛，她又没上过战场，想来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天喜立刻抬起了头，是一种马上要辩驳的样子，可是又硬生生的憋下了要说的话。看一眼曜玉，她倔强而沉默的低下了头，却下意识的一扯洛九卿的披风，意思是让他帮她说说话，证明她并不是口头上能说而己。
刚才一眼见到曜玉，见他仍是那幅淡然微笑的表情，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仿佛她昨天上山所见的并不是他这个人，于是她立刻生气了，也马上在心里决定，再不多看他一眼，也不再和他多说一句话。她自己并没有意思到，她的这种表情，在旁人眼里是怎样看怎样别扭。
曜玉早瞥见了她的小动作，面上虽然仍挂着惯有的笑意，心里却泛起了一丝疑惑，还有隐约的不快，于是只看着他们两人不说话。
洛九卿自然也看得通透，只是他没料到天喜会有这样明显的置气的表现，不由觉得好笑，但是看着曜玉那一如既往的笑容，又觉得有些刺眼。看着天喜窘迫的样子，他忍不住正色道：“世子不信她，难道还信不过我么？虽然她并没有带人演练过，但是前一段时间我常常和她谈论起这些小阵法，我看极为实用。今日我会带她过来，就是为了借朱将军的人，让她来实际的排布演练一番，五世子如果不放心，大可以过去观看。”
曜玉笑意淡淡，看向七里道：“既然洛将军都这样说了，你就代我过去看视一番吧，我不方便露面，还是在这里等着你们就好。你看仔细了，待会再回来和我说说。”
七里立刻应声道：“是。”
曜玉自留在小树林子里，其他人则一起往校场那边过去。
洛九卿和朱汉章说明了意图，朱汉章笑道：“方才容这位小将军指导一番，以六十四人作井雁行直之阵，他们己练得有些模样了，只是有些不懂的地方还要请教。现在是认真来练，这敢情好，小将军请吧！”
当着这么多熟悉的人被称作小将军，天喜有几分不好意思，看一眼洛九卿，见他向着自己微点了点头，她这才鼓起勇气道：“既然这样，我就献丑了，朱将军也请吧。”
一面接过朱汉章将军手中的令旗，又看一眼七里，这才道：“就从刚才没有说完的井雁行直这种阵法说起；此阵以三十二人为基本数，布阵之人可以累番上加，六十四人算中阵，一百二十八人算是大阵。此种阵法的精妙，全在于一个“围”字，只用三十二人的小阵，便可以困守住近百人；若是有一百以上的人组阵，再掺和其它的阵法，将会有更大的威力。不管敌人如何冲突，阵中诸人始终循雁行之路，似断不绝；而且始终以井型作围困之势，让敌人避无可避。”朱汉章便依她所言，调出三十二人来布小阵，又另外叫来整整上百人来作对应的一方。
天喜将这三十二人带到一旁，寻了块干净的雪地，向众人解说了名种变化的路线，以及她手中的令旗挥舞各代表什么意思，合，分，流，转，围等各种变化，众人都听得睁大了眼。而那面等待着的一百余人更是好奇，都不由悄悄的议论着：“嗳，那小子说用那边三十二人就能困住我们这一百多人，你们信么？”
“嘁，这可能么？那些人也是成天在一起练的，又不见比我们强多少，能围住我们这一百多人？做梦吧？”
“就是，到时若将我们围住，咱们只管往外冲便是，三个对上一个，我才不信他的邪呢！”
“我看还是小心些好，你们没看见连朱将军也对他客客气气的吗？别是真有什么本事吧？”
“…………”
众人十分好奇，只看到天喜在那边不断的比划指点着，又在一一询问那些人什么，那边的人也似乎都在抢着回答，显得十分热闹。
不过片刻后，天喜便带着那三十二人过来，对着朱汉章点头道：“大人，我已经对他们交待明白，可以开始了。”
朱汉章连连点头道：“甚好。”
一边命这边一百余人摆出阵势来。一百余人立刻齐刷刷的摆出阵型，手中长枪齐齐举起，大喝道“杀！”天喜也立刻一挥手中的旗帜，喝道：“开！”
就见她背后三十二人飞快散开，正是以雁行人字之势很快围住了这近百人，概因为这些人此时还站得极齐整，这时被数十人迅速围起来，第一个反应是吃了一惊，随后是感到好笑，这样松散的井字型包围圈，几十个人随便一冲也能出去，于是都乱哄哄的笑了起来，天喜看着一旁的朱汉章将军，皱了眉道：“难道战场上有敌人围了过来，他们也是这样笑嘻嘻的吗？”
朱将军一愣，忙问天喜道：“让他们突围就可以吗？随便从哪边突出包围都算吗？”天喜严肃地点点头，朱将军这才高喝一声道：“笑什么！有本事的话，就从这个包围里面冲出去，若是真的被困住，我看你们还怎么笑得出来！”
被围住的百余人这才肃静下来，各自拎着长戟开始突围。因为并没有人来指挥，一时场面就显得有些混乱，不过是几十个人挤在一起，拼了力气就往外冲，反正这井字型的阵型，四四方方，哪处都一样，还真不知道从哪里冲出去的合适。
眼看着四面八方都有人冲上来，也有人多的，也有人少的，天喜沉着的一挥小旗，大声道：
“合！”
就见呈井字的包围圈不但没有随着圈内人的冲击向外扩大，反而相对的两排迅速合拢，成了个大大的十字型，立刻将这一百余人分隔成了四块。
天喜早举起小旗，又大声喝道：“围！”
十字阵立刻成为两个合抱之势，将其中隔出的几十人团团围在正中，而其他人仍在匆忙的往外跑，而被围住的一多半人显然己成了瓮中之势，立刻傻了眼，那些远远冲出去的人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回头望来。朱汉章大笑道：“这也只刚好围住了一半的人呢！不过以三十二人能困住六七十人，也算不错了。只是这种阵法算是己入了对方内部，难道就不怕腹背受敌么？”
天喜认真地道：“那也要这被围困的人能及时反应过来，而且还要齐心协力，向着井字型最薄弱的地方，也就是四角发起反攻，这样方能破解。可是被围之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仓促惶恐，想拼命突围，不会在第一时间组织起有效的反击；而精于小阵法的人，一来必定要通过平时极为严密的训练，方能配合默契，行动一致，变化灵活，克敌致胜。二来么，这小阵法是千变万化的，就算有人想到反攻的方法，它也可以随时变阵，极为灵活。”
朱汉章听得连连点头，天喜又道：“我方才演示的这种，便是围阵中最常用的一种——井雁行直，它强调一个围字，以迅疾有序的队型变化分割敌人阵营；若是敌人有反攻之意，则以最快的速度合围，集中力量于一点，伺机各个击破。”
洛九卿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问道：“你就算围住了他们，又怎能完全将他们困得住呢？毕竟你这一方的人数还是少很多。”
天喜看他一眼道：“这个阵法的本意，当然不是一开始就全部将这些人困住。那些突围后只顾仓惶逃走的人，早己失去了战斗的气势，根本不足为惧，所以此阵只管围住大部分的人，用再度合围之势造成震慑，这样对方就会更加慌乱；只要慌乱无序，我们就会有机可乘。而且一场围攻战，肯定不会只用到一种阵法，而应该是三四种甚至上十种阵法的结合与随机变化，所以需要阵中人极为默契的配合，还有布阵之人的临机应变。我刚才只不过和这三十二人说了个大概，而且他们的配合并不太尽如人意，所以布阵的效果并不好，这也是因为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缘故。不过能困住双倍于自己的对手，己是很足够了。”
洛九卿不由得也微微颌首。定定地看向天喜，他更发觉，只要涉及到她所熟悉所擅长的这些事情，她便反应迅速，头脑敏捷，十分自信，那张平时看上去略显得呆滞的脸上就显出十分的神采来，简直眩人眼目，他一时有些看得呆了。
天喜浑然不觉，只不时的看向一旁的七里，见他依旧神色清冷，便带些迟疑地问道：“哎，我讲得这些，你都听得懂么？”
七里看看天喜，又瞟一眼一旁看得入神的洛九卿，就有些恼怒起来道：“我就是听不懂，那又怎地？”这么多人在这里，偏只问他能不能听得懂，这不是小瞧他么？再说了，天喜是公子的人，这个姓洛的凭什么用这样一种眼神来看她？
天喜顿时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