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喜立刻急了，几乎是有些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听听不懂？听不懂你待会怎么和他说呢？”她本来是沉默的性子，在这么多人面前演示小阵法，哪怕是自己的所长，本意也不是要炫耀张扬，甚至有几分为难，而纯粹是为了让曜玉明白，她所知道的东西，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让他再也不能用那种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神来看她。
七里只是觉着洛九卿看天喜的眼神很是不对，而天喜还傻呵呵的毫无察觉，一时怄气才说出这样话来。此时见她真的着起急来，自是也不忍心再逗这个实心实意的傻姑娘，于是闷声闷气地道：“你往下继续说就是，说多一点，我说不定就能听得懂了。”他看得出，天喜说起阵法上的事情来，立刻侃侃而谈，词理无滞，一双黑亮的眼更是显得神采奕奕，就算他从来都觉得她是个丑丫头，此时也觉得她的一切都鲜活生动起来。
天喜见七里果然作出认真在听的样子，这才又继续往下道：“这种围阵，看似有攻势，实则是守阵，主要是为了打乱对方的阵脚，不过也算是所有围攻阵型中最基本的一种了。如果说到纯粹的攻阵，最有用的一种，称鱼鳞锋矢。”
看一眼七里，她这才又道：“这种本身是一种防守型的阵法，却适用于快速进攻。两军相对，布阵兵士各自手持长盾，最前面鱼嘴处只有两人，往后依次递加人数，到尾部再递减，鱼头的遮盖尤其要严实。这种阵法整个看上就似一条灵活游动的银鱼，而用于防守的长盾看上去就好像一片片鱼鳞，是因此而得名。这种阵法可以极为迅速的向敌阵推进，不畏箭弩；入了敌方的场地后，可以迅速变为杀阵，是既长于守，又利于攻，十分合用。”
旁边除了七里外，洛九卿和朱汉章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螯将，自然很容易的领会了她的说法，一个个听得是两眼放光。原来中土的战役一般人数极多，动辄阵兵数万，车乘百余，两军对敌时若是有个了不得的主将，能将对方的将领杀落马下，这场战役也就算胜了一半；胜方趁势而上一阵乱哄哄的冲杀砍打之后，仍然是谁家剩下的人多就算谁赢，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般都是硬拼出来的结果。就算侥幸有个火烧水攻打个不费力气的大胜仗，那也要己方天时地利人和气，还要对方有个蠢得不得了的主将才行，但这样的机会毕竟太少。
而如果循着天喜这样的小阵法来练军，以后就算有比较大的战役，冲锋陷阵时，众兵士必不会再是漫无目的乱砍乱杀，而是以训练有素的阵型，对敌人发起有阵对性的攻击，指哪打哪，打哪是哪，事半功倍。更别说日常的奇袭偷袭各种袭，就算只用来烧烧粮草打打伏击肯定也是极有用的。
朱汉章将军早喜得抚掌大笑道：“好，好极了！今天真是大开眼界，洛将军麾下果然人才济济，真是羡煞我了！”
洛九卿亦不由得抿唇微笑，他没想到，天喜认真演练起来竟然有这样的效果，挥旗的一刹，她表情沉着，目光坚定，在他看来，自有一种动人之极的神气，比之左曜玉那天特意打扮了她一番更让他觉得炫目。尽管今天她头上还戴着这样一顶粗陋的灰狐皮帽子，平时黑亮的发也显得散乱粗豪，他却觉得是别有韵致。嘴角不自觉地噙了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一双深遂的眸子看向七里，他淡淡地道：“怎样，你这时应该听明白了吧？她这回算是讲得十分仔细了。”
七里嫌恶地瞟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走了，步履飞快，自然是赶着回去见曜玉。洛九卿想了想，便低声向朱汉章将军说了两句话，这才示意陆东峦和天喜也跟上，几人仍是回小树林子。
七里来到林中，一眼便看见曜玉正扶着棵挂满冰凌的小树站着，面色十分苍白，平时鲜艳如粉色桃瓣的唇也失了血色，不由连忙几步奔过去，急切地道：“公子，你怎么了？”一面立刻伸手扶住了他。
曜玉紧抓了七里的手，似乎很用了些气力才能支撑着自己站得端正。轻轻摇了摇头，他低低地道：“我没事。”这样一触碰，七里打了个哆嗦——曜玉一双手冷得像铁，己没有半点热气，七里吓了一跳，立刻压低声音道：“公子，你怎么……？我们还是快走吧，这就走！”
曜玉眼看着后面几人相继跟了过来，忙不动声色的推开了七里的手，重新站得挺直。看起来除了面色愈加雪白，他与平时并没有不同，仍如芝兰玉树一般，亭亭而立。
是以洛九卿和陆东峦两人走过来时，并没有觉出他有什么异样。
可是天喜也不过看了他一眼，一颗心立刻就揪紧了。
也许是出于女子天生的第六感，也许是对于所有她所喜爱执着的事物，她总有一种超出寻常的细腻和敏锐感觉，她立刻发现曜玉的面色并不正常，是一种异于平时的苍白和羸弱。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己向着曜玉走了几步，不容思索，她的行为己先于她的头脑做出了反应，仿佛对他的关切己是一种本能。
待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时，曜玉一双美目己淡淡地瞟了过来。虽然他的唇角仍然噙着丝笑意，那眼中的清冷和疏淡却如冰凌一般，顿时将让她再次觉得寒心透骨。
没错，他是在冷冷的看着她，用眼神警告她不许过去。
即将脱口而出的关切言语被生生哽在喉间，她迟疑着站住了；如果他仍露出初见时那般明亮温润明亮的笑意，就算此一去万劫不复，她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可是面对这样的清冷与淡漠，她终是没有勇气再往前走出一步。
眼里慢慢的有泪水模糊，她抬起头来看向他。
曜玉没有说话，却很快移开了目光，看向她身后的洛九卿，露出丝带歉意的笑道：“洛将军，今日就说到这里吧，我今日还有些小事，只能先走一步了；若是将军考虑得清楚了，可以随时派人来找我，我仍在四明山。”一面又作了礼，这才扶着七里往林子的另一头走了，竟是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脚下虚浮凌乱，七里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搀得他住，他自己也尽力作出平稳的姿态来。待确认身后的人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背影，他这才停了步子，有些无力的倚着七里站定，来歇息片刻。因自幼受极阴寒毒困扰，他本身就极畏严寒；后来虽经那道人调理，入冬再不至于整日晕厥昏睡，却也并不能在雪地里呆太久。临出门时他做了准备，先服了些五石散的药物，在这雪地里发散一下倒也正好。
可到底太过寒冷，方才在雪地里等了这片刻，虽然狐裘暖衣，却仍觉得寒气浸骨，己是到了他能承受的极限；若非七里及时回来并扶住，大约他己是要倒在雪地里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疲态和羸弱，绝不能。
他看到她快步走过来，黛黑清亮的眼眸里闪现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几乎是吃了一惊；他不明白她是如何能一眼看出自己的状况，还表现出这样明显的问询意思。明明他己掩饰得极好，面上甚至一如既往挂着明亮温和的笑意。
看后面洛九卿和陆东峦的样子，大概是并没有察觉到他此刻的不适的，她是怎么会发现的呢？如果她问上一句，洛九卿等人也就会立刻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那样他们也就再不会信任他，放心大胆的来帮他了。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于是他极为严厉的看了她一眼，用着最冷淡甚至带着几分厌弃的眼神。尽管他的本意并不是如此，可是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用这样的方法，让她知难而退。
她果然就迟疑的停了步子。一双黑亮的眸子很快泛起湿漉漉的神气，有疑惑不解，有深深的哀怨，还有隐忍的委屈，就这样切切的看着他，竟不由的让他心里一颤。
他知道她是个最懵懂天真的人，不谙世事，不通人情；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她完全看得透他；那双如黑曜石般纯净温润的眸子，总是第一时的捕捉到他的情绪，分辨出他眼神中最细微的变化。
他本己为，他己掩饰得极好。
他的笑意从来浑若天成，没有人能看出他笑容背后掩饰的东西，而很微妙的，她竟然看得出来；而几乎在那夜之后，他便再留意过她的任何变化，他一直以为，她仍是之前那样，没有任何心事和想法，只是为了找到自己的爹娘才留在上京；认为她的心中始终是一片浑噩懵懂，不会关心在意其它的东西，否则不会在发生那种事情之后，她是那样一种反应。
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明白了许多事情。这样纯净的爱恋，这样挚诚的关切，这样明显的别扭，这样盈满了泪水的委屈，全是为着他，为着他无意间吹皱的一池春水，为着他的别有用心之下所惊扰到的一颗少女心。
于是他做了什么呢？
冷淡她，疏远她；在她带着那样一种急切和欣喜到四明山去寻他的时候，他甚至对她生了杀意：他不允许有任何人和任何事不在自己的算计和控制之下。她的贸然前去让他十分惊疑，不知道她是受了什么人的撺掇，才会冒着这样大雪只身上山。
看到她冻成那个样子站在面前，他甚至也觉得有寒意冷彻肌肤——冷寒的苦处，他是受够了的，他想也只有这样傻的一个人，才会不顾风雪大半夜的这样上山。而最后知道她上山不过是为了见一见他，和他说一句话，他的心里不是不震撼的。
他认为自己知道她要说的话是什么。这是一个单纯而执着的女子，喜欢一个人，她大概也是会直接说出来的吧，于是他很温和的制止了她的表白。
他认为她是要表白，一定是这样。可是对于女子的纠缠，他一向是很有经验的，于是他巧妙的转移了话题，用自己惯用的手段，不作答复，却又给她们留一丝念想。
一些小小的波澜过后，他的心里又冷静下来。留下她自然也可，可是他要让她明白，他不想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他很冷绝的让她连夜下山。想来白日在京郊看到的骑着黑色大马的人就是她了，那匹宝马乌寰是洛九卿最心爱的座骑，最善于在雪地奔驰，回到皇城之内也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事情。
如果他知道那夜，天喜是在冰天雪地里奔袭了大半夜，步行回到的上京城之内，不知道又会做什么想法。而此时一路慢慢往前走着，他的眼前仍然浮现出她那不加掩饰的关切神色，还有临走时那带了泪的湿漉漉的眼神。
没来由的心里一动，他暗暗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到底是个傻丫头……”
两人又步行片刻方才出了林子。林子边停着一辆挂着厚重帷帘的双驾马车。七里先扶了曜玉上车，这才利落地钻了进去，低声问曜玉道：“公子此时可是要回四明山？”
曜玉微阖了眼，羽扇般的长睫轻颤着，显得十分疲惫。寒气透心，五石散的燥烈炽热感觉一阵阵上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好不容易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血气，他缓缓开口道：“去城内。靖宁候府。”七里微有些诧异，还是对着车前雪人一样的车夫吩咐一声，马车立刻缓缓的起行了。
天喜静静站在雪地里。
抬了头，她看向天际；林子疏矮，看得到阴云惨淡的天际，大片的雪被冷风卷搅着飘下，胡乱的打在人脸上身上，很快融化。
她终是没有哭出来，因为仰起头，泪水就会流到心里面，那样别人就看不到了。
洛九卿一直神色沉沉的看着她的背影，片刻后终于走了过来，看向她，淡淡地道：“他已经走了。”第一次相见，左曜玉便己明确告诉过他，她是他的什么人，而且当着他的面，表现得那般亲昵宠爱；而现在，因着他表现了对她的兴趣，于是左曜玉将她送到了他身边，而且对她表现得冷淡而疏远。竟专是为了笼络他么？
可很明显，这个小丫头仍然舍不得那个人，舍不得风流佻达的雪衣公子。因着自己，左曜玉不再理会她，这固然是左曜玉冷淡薄情，何尝又不是自己强人所难呢？左曜玉之前曾对这丫头万般溺爱，如果不是自己开了口，他怎么她送到自己的身边？
一个女子执着而坚定的爱，仿佛曾是这世上最遥远的东西，这一刻却离他如此之近。是以此时看着天喜呆怔般的站在雪里，望着左曜玉离去的方向，他心中并没有半分不快，只是片刻后又忍不住放低了声音道：“太冷，我们也回去吧。”
天喜这才惊醒过来。看向洛九卿，她眼圈己是有些泛红，却仍是轻轻点了点头。洛九卿也不再言语，自顾自的便往林子外走，倒是陆东峦不住的回头看她，一面还交待：“小心着呢，这时雪下得太深了，不要走得离树太近，当心被绊到。”
“哎，当心看着头前，上面横着根压断的树枝呢……”
天喜终是勉强露出丝笑意。
洛九卿便想，东峦这样婆妈的性子，这种时候也是有用处的，他正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这样一想，他终也是停了步子，等着天喜赶上，一面走，一面和她说起话来。
“天喜，过一段时间，和我一起回并州，可好？”
天喜想了想，有些犹豫地道：“我还要找我爹娘呢，他们都在上京。”
洛九卿和她并肩往前走，淡淡地道：“无妨。你爹娘的事情，今日起我会留心为你去查。大约我们走的时候，也就可以找到他们了。你愿意和我到并州去么？”
天喜沉默不语，洛九卿又缓缓道：“诚然，那里是边关。但是大漠孤烟，落日长河，也别是一种景致。在那里，你可以尽情的带人练习小阵法，把它发扬光大，我相信这也是你爹爹的希望。”
天喜似渐渐忘了方才的事，摇头道：“爹爹倒不曾和我说过这些的。他常常只说，他不能照顾我一辈子，所以很担心我以后怎么办。而且，他希望能早日找到我娘，一家团聚，这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洛九卿闻言看了她好几眼，没有出声，却是下意识地放缓了步子，陪着她在及膝深的雪里面往前走。而天喜此时仍然神思恍惚，不留神间脚下一滑，洛九卿立刻伸手扶了她。
她的手冰凉刺骨，落在洛九卿粗糙温暖的大手里，才依稀感到有了些热气，于是不自觉的紧紧攥住，再不肯放开。洛九卿一怔，片刻后将自己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轻轻地揉着她冰凉的手道：“怎么这样冷？我看你穿得也够多的了。”
握了她的手，仿佛是极自然的事情，天喜似并没有反应过来，仍是低头在想着些什么，只顾往前走，洛九卿也就由了她。看得出因为左曜玉方才对她淡漠，她此刻心里一定很难受。
左曜玉没有发现她的好，将她送到了自己身边，那么以后就让他好好的来珍惜她吧。哪怕她曾是左曜玉的身边人，甚至，到现在她的心里仍然只有他。可是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左明秀死了，说得难听一点，他也就是鳏夫一个，所以他并不会去在意她之前的事情。
他怜惜她，希望能对她好，照顾她，让她如爹爹所希望的那样，能快乐无忧的过完这一辈子。
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也能得到这样的爱，纯净而挚诚，细腻而热烈，倔强而隐忍。
哪怕这件事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完成。
最长——不过这一生。
哪怕要费很多的心力才能做到。
最多，也不过是用尽他的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