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思甫一出门，便看到天喜己在门外等着，两人打了个照面。曜思虽然知道她神勇，可一想到傅青鸾的泼辣凌厉，软硬不吃，心下未免有些担忧；此时外面也有侍女在，曜思只得简单对她吩咐几句，不过说些若是傅青鸾有任何刁难，都让她忍让着些，他心里是有数的，以后必定给她个公道。
在他想来，只怕天喜心性单纯，不懂规矩，在口角上吃些亏，幸好她也不是一味争强好胜的人。若真厮打起来倒也不必但心了，厅中一众婆子丫环，十几个加起来也未必能伤得了天喜一根毫毛，只是大喜日子里，这样的事还是能免则免。天喜见他确实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又想起再过两个时辰后自己便会一走了之，他此时的一片关切也将付之流水，心中难免愧疚，此时立刻乖乖表示她都醒得，让他不必担心。一面应着声，已是随着两个婆子进去了。
曜思到底不放心，正要贴着门缝向里看一看，就见远处杜显快步走了过来道：“小王爷请快去后苑书房，王爷说有十分紧急的事，让您这便过去。”曜思皱眉道：“府中客亲未散，此时能有什么要紧事？”
杜显向来沉稳，此刻眼中却隐有焦灼之色道：“我也不知。只是王爷说了，十万火急，让你这便过去。”曜思看一眼四周，见送天喜过来的昆仑婢子阿涂正呆呆站在厅外，便招手让她过来，阿涂却连连摇头。原来王府的规矩，昆仑婢子都是做下等粗活的人，等闲不得靠近内院；曜思有些不耐地道：“你尽管过来便是，我看这里有谁敢说你半句？”
阿涂有些怯怯地过来，曜思便如此这般的交待了她几句，看着她惊疑不定的神色，又恐吓般地道：“若她有半点闪失，我先揭了你的皮，知道了么？”阿涂只吓得连连点头，曜思这才在杜显的连拉带拽之下，很是匆忙地走了。
而天喜进来时，厅中各人俱是一愣。傅青鸾立在堂下，用一种审视的神情上下打量着她，面上一时看不出喜怒；郗王妃则皱起了眉头，连郗云茂也微微变了脸色。郗王妃愣神片刻，立刻对着郗云茂悄声道：“四妹，你瞧，怎么还会有这样一个混血的人儿？我们府中有这两个也就罢了，你说她是打哪里来的？”
郗云茂微微摇头，并不出声，郗王妃又道：“咦，细看看这女子还长得很俊气呢！怎么你不爱看么？嗳，我也知道，你做的那些诗，写女子都是什么冰肌玉骨雪肤花貌的，肯定不喜欢看她这样的；连我们府上雍容那丫头，你不也一向讨厌得紧么？”
郗云茂显是不欲答话，竟干脆将头扭到一边去了，郗王妃觉得尴尬，只得讪讪地道：“四妹莫恼，我也不过觉得她比雍容长得好看些，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吧，青鸾就如我亲生的一般，我定会为她作主，不会让思官欺负了她去。”见郗云茂并不理她，只得讪笑着坐正了身子，用素绢轻掩了唇轻咳了一声，立刻就有身旁在王府多年的嬷嬷喝斥道：“下面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见了王妃娘娘，为何不行跪礼？”
奈何天喜自下山来从未给任何人跪拜行礼过，此时见一屋子的人都看向她，未免有些懵懂的样子；郗王妃见状微皱了眉，正要说话，傅青鸾却己抢先上前拉了她的手道：“母妃息怒。这位姑娘本是散外之人，不懂这些礼数；再说她又有了身孕，我看也不必为难她，这些规矩，以后便由我教给她。媳妇今日执意让她过来，也不过好为她定下个名分，以后府中主母妾侍，各安其份，也才显得出王府的规矩。”一面看向天喜，面上却是十分的和气神色道：“这位妹妹怎么称呼？是哪里人氏？家中可有父母兄妹？”
天喜在听傅青鸾称她有身孕时己不由的涨红了脸，此时见她问得客气，只得一一照答，却只说自己的爹爹是山中猎户；下山这一段时间来的遭遇，让她早感觉到王府是个是非之地，就算爹爹是以前的什么金羽卫将军，她也不想让爹爹再掺和到这些事情当中来。
而堂中众人亦是大感讶异，首先是傅青鸾的态度便很让人疑惑，在天喜进门之前，她分明是恨之欲死，此刻怎会突然变了如此亲切？再次便是天喜所说的自己的身份，一个山中的猎户之女，怎么就会和六世子扯上关系了呢？
当着这么多下人，堂上几人自然不好详问天喜与曜思认识的过程。傅青鸾若有所思，此时又淡淡笑着对天喜道：“姑娘看来也是良善之人；这样吧，此时当着母妃的面，我就喝了你敬的茶，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你也好早些回去歇下。你看如何？”
天喜根本不知道这些规矩，只是想着如何将这件事快些交待算完，只得应声道：“但凭郡王妃吩咐。”这都是方才在门外时曜思教她说的应场的话。
傅青鸾面上露出对隐隐的梨涡，淡淡一笑道：“甚好。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如此便上茶吧。”在雪烟的扶持下，她轻轻提了织锦羽缎斗篷的下摆，姿态优雅的在下方落坐，一双明亮的美目看向天喜，她的唇角微微勾起，笑得颇有深意。
一旁早有丫头递上茶盏来，细细说了一般妾室给主母敬茶的规矩；天喜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心中虽不情愿，却也知道这并不是翻脸的时候，只得在傅青鸾面前跪下，双手将茶盏高举过头顶，一咬牙道：“妾身莫氏，恭请郡王妃教诲。”
傅青鸾满意地一笑，接过盖碗，用碗盖掩着小啜了一口便放在一旁，随之接过一旁递上的帛巾擦了手，身旁立刻有教养嬷嬷上前道：“主母饮了茶，便算是认了你的身份；此时便对你说一说府中的规矩，你可要听清楚了。”傅青鸾轻抬皓腕道：“罢了，不过做个样子。你还是起身说话吧，也免得小王爷说我委屈了你。”赤金的镂凤纹手镯映着灯光，明晃晃的直刺到人的眼睛里。
天喜垂首站在堂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府中的教养嬷嬷说着规矩；不一会儿天色大亮，前院处也渐渐有了人声，想是住家的亲戚客人们在前堂吆喝着吃茶喝酒；天喜心中开始有些着急，因为依着七里和她说定的，此刻便要往后山处等着了；可此时被这样一屋子的人盯着，显是脱不开身；正在万分焦灼之时，终于听到傅青鸾的声音道：“今天就到这里吧。站了这么久，她又是有了身子的人，想来也觉得吃力。”看向天喜，她带了丝笑意道：“赐茶吧。”
原来依着这时的规矩，主母饮了妾室敬的茶，还要再赐一遍茶，以示对夫主纳妾之事没有怨尤，也显出主母贤惠有德，只愿家宅和睦之意；眼见着小丫头子端上茶来，天喜只得接了过来，也打算学着傅青鸾的样子小饮一口便罢；奈何那汤水分外鲜甜，天喜不由得一饮而尽，傅青鸾见状笑意更甚，道：“好了，你先退下吧。”
天喜按着她们教导的礼节，道了乏告退，不过走出几步，脚下便一个踉跄，几欲摔倒，众人都看了过来，傅青鸾此时却霍然起身，对着身后的两个嬷嬷厉喝道：“你们还不动手？”
两个嬷嬷都是四十来岁，粗胖高大，正是女人精力最旺盛的年纪，此时早小跑着过来，一边一个按住了天喜的手臂，天喜拼力挣扎，然而只觉得全身的力气渐渐消失，四肢开始发软，不由大惊道：“放开我！你们这是做什么？”
两个婆子凶神恶煞般将她拖回到傅青鸾面前，傅青鸾面上神情早变了狰狞扭曲，此时方缓缓站起，她啪地甩了天喜一个耳光，咬牙切齿地道：“贱-人！你以为自己身手厉害，我就拿你没有办法了么？不妨告诉你，方才赐你的茶汤中，我早命人放了软筋散；平常人沾上一点便会瘫软如泥，你倒是试试看你现在可还有半分力气？”
天喜挣扎了几下，便不能再动弹，神色间亦开始有些恍惚。傅青鸾这才又冷笑道：“你以为有了小王爷的骨血，就可以在这王府安享荣华富贵？趁早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像你这样来路不明的女子，王府中岂能容得？我看你腹中的孩子也不必留，小王爷春秋正盛，以后自会有出身高贵的嫡子嫡女；再说了，宗室的血统又岂是你这样的****可以随意玷污的？”随即，她向着身后一挥手道：“来人！”
立刻便有一个侍女捧上一碗黑色的汤药来，傅青鸾冷冷道：“灌药！”
两个嬷嬷立刻一人按住天喜双臂，另一人则扯了天喜头发，另一手捏了下颌；那侍女手脚伶俐，半跪在地上便将一碗汤药往天喜口中灌下；天喜被两个胖大嬷嬷下死力按在地下，只觉得体内力气一丝丝被抽离，竟是半点也动弹不得，冷不防又被那侍女捏紧了鼻子，她被迫张嘴，一大碗腥红的汤药大半都灌了进去；天喜缓过一口气来，呛得满面通红，药物立刻被呕出，喷在她簇新的暗金色绸袄上，洇出一大片深色如血痕般的印迹。
这变化太过突然，堂上其他人一时都目瞪口呆，郗云茂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厉喝一声道：“住手！青鸾，你这是做什么？”一面己不由的站起了身，快步来到天喜近前。看着地上天喜奄奄一息的样子，她面色早变了惨白，立刻怒骂两个嬷嬷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这里也是你们能撒野的地方？还不快给我滚远些！快滚！”一把推开那个灌药的侍女，她用发抖的手捧起天喜的脸，泪水如滚珠般落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郗王妃也惊惶地站起身来，尖叫一声道：“青鸾，你给她喝的什么？难道是落胎的药？你哪里来这样大的胆子？王爷和思官要是知道了，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谁让你这么做的？啊！”
傅青鸾表情扭曲，倔强地抬起头道：“这些手段，母妃当年不知用过多少次，来对付王府先您而有身孕的妾侍，不要打量我不知道！您当年做得，我为什么做不得？”
郗王妃气了个倒仰，一时恨不能大巴掌扇上姨侄女这张脸，然而此刻不是教训傅青鸾的时候，她只得也慌忙地向堂下奔了过来，感觉腿脚有些发软——严格算来，郗王妃是个色厉内荏之人，以前庆阳王的那些姬妾，她向来是让人背地里处置，从来没有这样明目张胆的当着这么多人动过手，青鸾这不是疯了么？
看着地上天喜扯扎得发丝散乱，衣襟残破，而郗云茂抱着她只是默默流泪，心下虽然疑惑，然而想到曜思平时被激怒时暴跳如雷的样子，还有庆阳王阴狠而有威严的眼神，到底心下先有几分胆怯，不由在一旁急得直跳脚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这两个老物竟连我的话也不听，还留着她们做什么？立刻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这两个嬷嬷却是傅青鸾外祖母郗老夫人指给青鸾的乳母，自小抚着青鸾长大；既是世家大族的出身，这样的事情见得也并不少，是以傅青鸾在新房中怨气冲天，哭哭啼啼的同时，倒是这两个婆子给她出的这样主意；至于郗王妃的那些旧事，自然也是从她们口中传出来的——作为郗王妃娘家的老仆，她们很是知道自家这位大小姐以前有什么样的手段，是以这会便以此来教唆傅青鸾。
而傅青鸾妒火中烧，一听即应，这才有了今日先给天喜赐的茶中下软筋散，再灌落胎药之举。此时见到郗王妃暴怒，这才明白自己犯下了大事，立刻抱着傅青鸾的腿开始嚎哭，说全是为了二小姐，小姐无论如何也要救她们一命。
郗王妃不松口，立刻便有几个健仆过来拖了婆子出去，那两人犹自杀猪般哀叫不歇；郗王妃气得面色发白，傅青鸾苦求不应，此时才发现郗云茂正抱着天喜默默流泪，不由立刻扑到她身前道：“娘亲，你快求求母妃，求她放了徐阿姑她们！她们也全都是为了我！”
郗云茂反手便给了傅青鸾一巴掌，却只能颤声道：“孽女，你这个孽女！”
傅青鸾被打得眼冒金星，立刻哭出声来道：“娘亲，怎么连你也要打我？我有什么错！今天您和姨母在此，不就是为了给我主持公道的么？这贱-人死不足惜，我不过想给她点教训！再说了，您几时变得这样有怜悯之心了？以前在乱军之中您不是也杀过好几个人么？”
郗云茂己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一迭声的颤声道：“混帐！你知道她是谁？你这样对她？她是你的，是你的……”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她缓缓的低下头，用颤抖的手拾起跌落在地上的桃木牌。泪水扑敕着落在天喜脸上，她发出难以抑止的哭声，心内一时痛得无以复加。
再也看不到别的人，想不起别的事，她紧紧的抱了天喜；被泪水****的脸轻轻过去，鼻端所嗅及的是浓重的而腥苦的药味；轻抚着天喜的脸，她声音极轻地唤道：“红鸾……，我的女儿呵……你，你终究还是来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一旁郗王妃又在厉声发落两个嬷嬷，以致于离得稍远些的人都没注意，而一般扑在郗云茂身上的傅青鸾却听得十分明白。瞬间，她的面上呈现极度的惊愕之色，一下跌坐在地上，喃喃地道：“娘亲，你说的是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而娘亲根本没有理睬她，亦或是说，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话；郗云茂秀美的目中满是温柔之色，然而带着一些极深的痛楚，一遍遍的抚摸着天喜的脸。郗王妃此时也大约注意到自家四妹的异常，见堂下众侍女开始带着犹疑的神色面面相觑，她立刻喝道：“退下，通通退下！这里的事若有半点风声传出，你们便一个也活不成！”众人噤若寒蝉，立刻唯唯诺诺退了出去，再没人敢妄加猜测眼前的事情；而站在檐下的阿涂见众人十分纷乱的退了出来，隐隐听到有人在说赐药，落胎什么的，知道情况不好，早一溜烟的往后苑跑走了，却没有人注意到她。
郗王妃这才走到堂下，轻唤了一声：“四妹！”
然而郗云茂仍然沉浸在极深的痛苦中。看到天喜的第一眼，她的心内就莫名一颤，于是立刻移开了目光。只一眼，她就明白了一切。她早有预感，可真正这一天来到的时候，她还是选择逃避。可不管怎样，这个孩子仍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那样与生俱来的懵懂温柔神色；仿佛像一个梦，却是一个压抑了所有纠缠的过往和悔恨自责的梦，她再也不敢向堂下多看一眼。
直到看着那两个婆子凶狠地压制着天喜，揪了她的秀发，那个侍女面无表情的将那腥红的汤药灌入她的口中，而她呛咳不己时，郗云茂心中己痛得无以复加；她知道自己应该继续逃避，可是为母的天性，让她身不由己的站了出来；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手；自己的亏欠与愧悔，是到了要偿还的时候了。一念至此，她反而冷静下来，看向呆呆看着自己的大姐和女儿，她随意的用衣袖拭干了泪迹，这才用微带了嘶哑的声音道：“青鸾，你不能这样对她。她是你的妹妹，比你小着两岁。我曾经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红鸾。”
傅青鸾面色大变，一直摇头道：“我不信！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妹妹？她分明就是，分明是……没有，这，这绝不可能！”
郗云茂淡淡道：“我早料到你们不会认她。所以这十六年来，她一直生活在山中，就连我自己，也常常自欺欺人，以为她只在我的想象中，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可是她还活着。我是真正的冷灶心肠，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来到面前，却不敢认她，因为知道一旦认了她，我便算完了。可今天看来，我这样的忘恩负义之人，根本就是苟活于世。当年若非摩列罗来救，我们母子三人早葬身火海，不知投胎做了几世人了，哪里还能有今日？”
垂下眼睑，她用温柔而悲悯的神色看向天喜，这才又轻声道：“而今认了红鸾，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知道你们绝不承认这样的事，可我告诉你，你的娘亲，什么东朝第一才女，什么先帝亲赐的节烈之妇的名号，都只是一个笑话；我就是生下了一个带着昆仑奴血统的女儿，这又如何？”
郗王妃厉声喝止道：“四妹，不可胡言乱语！”
郗云茂再度泪流满面，又缓缓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当年崔葛之乱时，你父自顾不暇，丢下我们母子三人便去献城投降，却反被叛军所杀，留下我带着你们两个，本来只是投身大火的命运，可摩列罗救了我们。叛军在沂安横行近两载，我弄丢了你们兄妹，自觉了无生趣，几度寻死，却只有摩列罗守着我。我也是傅氏的儿媳，郗家的女儿，这两年可有谁管过我的死活？这两年中曲折不必多讲，患难相扶之中，我为摩列罗生下了一个女儿；两年后叛军退出沂安，我辗转打听到你们兄妹的消息；摩列罗见我又开始心思恍惚，于是决定送我回淮南；而我虽然舍不得尚在襁褓中的红鸾，可是一狠心，我还是抛弃了他们父女。你们说，我是不是个罪人？”
傅青鸾面色渐渐变得惨白，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却只是流着泪，却再也说不出话来。郗云茂仍在喃喃自语的道：“说到底，我总认为自己是世家之人，不甘心于做一个山野村妇；这么多年，我丢下她不管也就罢了，难道，你还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吗？而且害死她的，还是你，我的另一个女儿？这不是真正的骨肉相残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