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郗云茂己再度泣不成声,紧紧揽着怀中的天喜,她将满是泪痕的脸贴了上去。片刻后她似乎冷静了些,这才又转头对郗王妃道:“二姐快唤府中的医吏过来看看,这孩子还能不能保得住;她若是有个闪失,王爷和思官那里岂能说得过去?到时不要说青鸾,便是我们也脱不了干系!”
郗王妃在一旁早就生了千万种鄙夷的意思,闻言不免冷笑一声,带着些嘲讽的神气看向她道:“事出必有因,四妹当年做下的糊涂事,总归还是要你自己来善后;再说了,这一切都是青鸾所为,青鸾是四妹教养出的好女儿,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由小到大,四妹云娘便是名满东朝的第一才女,幼时已极聪慧,长成之后更是惊才绝艳,就连郗氏赫赫有名的祖父,曾大破前秦的左相郗仲之都曾格外赞许过她,言云娘之才,比郗家各房的儿男犹有过之,更不用说郗氏一门的姐妹们。
即便当年云娘嫁与沂安傅家第二子,也是人人称道的锦绣良缘——沂安傅氏父子三人都是东朝有名的书法大家,傅家二子傅怀义更是东朝有名的美男儿;反观自己,虽然贵为庆阳王妃,但是百年门阀世家的傅氏,地位声望并不逊于庆阳王府;若是论到名声家声,夫妻恩爱,自己更是怎么也比不上这个四妹——云娘和傅怀义是出了名的才貌相当,佳偶天成,因此她心里对郗云茂始终存着一种隐秘的嫉妒心思;当年沂安剧变后,世家亲缘淡薄,郗王妃并没有对这个四妹的遭遇表示出多少同情;云娘重回淮南后,她也并没有过多的关注照拂这失怙的母子三人。而此时既知晓了属于四妹的这个天大的秘密,她一时竟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郗云茂似若罔闻,此时仍半跪在地上,眼皮也不抬地道道:“二姐犯不着用这样的话来呛我;我今日既敢来认她,就已经把一切都抛开在外了;拼不过是个身败名裂,可让我眼睁睁的看着她被这样折腾,我做不到;生而有憾,死须无畏,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慢慢地抬起了头,看一眼郗王妃,随之淡淡又道:“二姐一心的为了王爷,为了庆阳王府,不惜欺骗久儿,欺骗阿爹;这也没有什么,嫁出之女,本来也不指望相帮娘家,阿爹盛怒之时,我还劝过他,他也只说当自己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二姐就不怕王爷会因此一事,而误会了你,误会你要将他的后嗣赶尽杀绝?当年或许还没有什么,你毕竟有三个嫡亲的儿子;可你要明白,你现在不过是个孤寡之人,你以为王爷还会像以前那样宽待你?”郗云茂是出了名的擅于辩理清谈,此刻也不过三两句话,便击中了郗王妃的软肋。
郗王妃面色大变,一口气都似有些接不上来,踉跄着退了一步,这才牙关颤颤地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来说教!我是没有亲生的子女,可我养大了玉官儿,他一定不会怠慢我,一定不会!”说得急了,她未免轻咳几声,立刻便要从衣襟内摸出绢巾来掩住口唇,可到底手抖得太厉害,仓促间素绢飘落在地上。郗云茂冷冷道:“二姐何苦自欺欺人?玉官生性凉薄,况你们又逼他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以为他还会怎样对你?我既能出来认她,便是什么也顾不得了,你呢?你也像我一样,不想过安稳日子了么?”
郗王妃愣愣看向她,郗云茂厉声道:“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去叫府中的医吏过来?!”郗王妃早就六神无主,此时被她的厉喝吓了一跳,看一看厅中己没有可使唤的人,不得己只好亲自出去找人了。
傅青鸾伏倒在地上,一手捂着被打的脸;郗云茂打她的这一巴掌似乎用了全力,她的耳中犹嗡嗡作响,一边的玳瑁耳环被刮掉,她白嫩的面上被划出一道深长的血痕,方才倚着性子向娘亲喊叫时尚不觉得,她此刻才明白这火辣辣的痛感从何而来,不由得怒上心头。
丰满的胸脯急剧起伏着,如春葱般的白嫩手指抚过面颊,她终于看清了指间殷红的血迹,身体不由颤抖得愈加厉害;从来没有过的愤怒,绝望,羞辱感觉从心底,从眼里,从耳中,从每一个她能够感受到的地方喷涌而出。她反复地看着面前的娘亲,还有被娘亲紧紧抱着怀中,她绝不会承认的这个胞妹,仇恨和执念如业火般在心底疯狂燃烧!
她看到娘亲紧闭了眼,将自己满是泪痕的脸贴在那女子脸上,再不肯看自己一眼,不由喃喃道:“贱-人,都是贱-人;人家说青楼的女子都不愿意让占婆族人近身,因为嫌着他们下-贱!可你呢?你能生出这样一个女儿来,可见得你比青楼女子还下贱!哈,是了,什么节妇烈女,你就是个贱女人,我爹爹不过死了一两年,你就熬不过,饥不择食,竟然委身于一个占婆族人——你真让我恶心……”
郗云茂似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些话来,有些吃惊的看向她;傅青鸾己极快地从地上爬起来,径直奔向厅上,在那青铜兽纹所饰的仪墙上一抹,郗云茂眼睁睁的看着她拔出了一柄甚至生了铜锈的青铜剑,快步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未及出声询问,傅青鸾挺剑便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决绝与恨意;郗云茂愕然,只觉得她是欲对天喜不利,早下意识用臂一挡,青铜剑虽然有些锈蚀却无损锋利,立刻深深地刺入她上臂,傅青鸾咬牙拔出剑来,郗云茂臂上鲜血立刻喷涌而出,她疼得全身痉挛,却仍是用手臂圈护住天喜,颤抖着声音道:“青鸾,不要伤害她!”
傅青鸾冷笑一声,随之带着狠绝的语气道:“我伤她做什么?她现在不过剩下一口气;徐姑姑说了,这样的虎狼之药,会让女子元气大伤,不但胎身不保,以后也难得再有身孕,她在我眼里与死人无异。可我想要杀了你,杀了你!你这个贱妇,我和哥哥都因你蒙羞,你让我以后怎么在王府抬起头来?你让哥哥以后还如何娶亲?当年那场大火怎么就没有烧死了你?”
郗云茂慢慢睁大了眼睛,而后低了头,她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疼痛,却看见青鸾手中的长剑正一寸一寸的进入自己的小腹处,鲜血慢慢浸透层层衣衫,洇开炫目冶艳的血色花朵;至此,痉挛般的疼痛才开始自那处蔓延开来,身体似乎成了从没有过的存在,脑海里面却分外清明起来。蕴满泪水的眼看向傅青鸾,她没有半点怪责的神色,眼中却是一如既往的秀美温柔,青鸾至此时方才受惊一般撒开了手,一时面如死灰。
而郗云茂看向她,片刻后声音极轻地道:“青鸾,我生你,养你,护你,教你,一十七年……如果没有你和你哥哥,我会随着摩列罗在山间度日,永远闲适自在……可为了你们,我半生孤苦,心中愧悔不安,只为了你们,你们都能好好的,我,我……”
她唇角慢慢溢出鲜血,似乎想换一口气,然而痛得立刻深皱了眉头,面色也渐渐变得惨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傅青鸾脑中一片空白,此时看到郗云茂又低头看向胸口的剑,那剑犹在微微颤动,剑身在灯光下显出绿惨惨的光芒,不由紧紧捂了脸,片刻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拧身向外跑去。
郗云茂紧闭了眼,两行清泪自脸上滑下;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她以为自己会在愧悔自责中死去;可是现在看来,不必了。她可以死得安心一点了,虽然这一天来得早了些。
摩列,从大哥和侄儿断断续续的言谈中,她知道他也到了上京。然而她只能避着他,青鸾和年儿都己长大成人,她总要看着两兄妹都好好的,才能心安,所以现在万不是和他见面的时候;至于女儿,她只能选择逃避,遗忘;甚至每次看到庆阳府中的雍容郡主,她就想到当年襁褓中那个黑肤黑眼的女儿,所以她从来连雍容也不愿意多看一眼,以至雍容是惟一对她生出敌意的人。
摩列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男人,尊敬,包容,宠爱,忠诚;如果没有那样多的负累与缚束,她很愿意随着他过一生,虽然他不能与她诗书唱和,饮酒赏月,可生逢乱世,她以前所看重的这一切,都不值一提;当年的傅怀义不是要去和叛军讲道理么?可是崔葛一刀斩下了他的头颅,他吭都来不及吭一声,又哪里还能保护自己的妻儿家小?还是摩列罗,用他的忠诚勇武,默默的护着自己,一路从沂安水路下石头城,经夏口,过江洲,绕道陈郡,在被叛军追赶甚至围困的日子里,才能一次次化险为夷。若换了自己和傅怀义侥幸逃出,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吧?那么自己当时其实也是被他所折服的吧,纵然当时心里有着小小芥蒂,可是现在想来,未免是自己太过矫情。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泛出丝浅浅笑意。紧紧抱着被自己从小所弃的女儿,她心内有着从没有过的宁静与平和;锐痛一阵阵自小腹处传来,她知道自己一时不得死,可也不太可能活得下去,这样钝的剑,该要有怎样的狠手,才能这样一寸一寸的刺进自己的身体!那么青鸾是恨极了自己吧?怎么从来没有想过,一手带大的女儿会有这样执拗狠毒的性子,当年的傅怀义好像也是个温吞水的性子,青鸾这孩子到底是像了谁呢?
或许还是像了自己。急怒攻心之后,从来无所不用其极;当年自己能纤弱之身,拖着长刀出去斩杀叛军,未尝不是抱着鱼死网破之心,至于到底能不能杀得了人,能杀得几个人,自己似乎没有想过。这样狠决毅然,到底还是像自己,那么就不要怪她了吧,说到底,也还是自己纵坏了她。郗云茂终于感到深深的疲倦,不由慢慢阖上了一双美目。
帘帷骤然被掀起,却是傅斯年携着冷风进来;方才见到傅家的两个老嬷嬷被拖走,又见侍女们尽数被逐出,他有心进去看一看,却在问了妹妹青鸾的贴身侍女雪烟后停下了脚步——虽然对妹妹的做法不以为然,但他知道青鸾自小以来的脾气,又想王府后宅之事,以他的身份实在不便多言,因此只得仍在外面等着,想着既发生了这样的事,要怎样为青鸾开脱,才能让思官不那么生气。正在细想着,却看到傅青鸾哭着从堂中跑出,他唤之不应,只得亲自进得厅内来看个究竟。
一眼看到堂上的情形,傅斯年几乎惊呆了,立刻扑到郗云茂面前跪下道:“娘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娘?……是谁?是谁要杀你?”扎煞着两手,他想碰一碰那剑,却又不敢,只能干着急;惊疑地看着娘亲怀中紧紧抱着的天喜,又想起哭着跑走的妹妹青鸾,他只觉得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一声接一声急切的唤着娘亲。
郗云茂有些无力地睁开了眼睛,却带着淡淡的笑道:“……小声些……年儿,我知道你是最孝顺最听话的孩子,比着青鸾,你心善面软,你们真是倒了个儿了。咳,你看看,我抱着的,也是你的胞妹,她的名字,叫红鸾……”
傅斯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郗云茂微闭了眼,片刻才道:“没错,她的爹爹是个占婆族人;也正是因着此事,青鸾恨极了我,她要弑母。这可是天大的罪孽,说出去她会没命的;可你们都是我心头上的肉,我不会让她死的,你也不会,是么?”
听不到傅斯年回答,她自顾自地又道:“我可要死了,我也管不着你们了。若是你也怪我,你就把这剑再递得深一点儿,让我死得利索些;还有,把我抱着的红鸾也一刀杀了,对外只说我不想认这个女儿,所以杀了她,然后我也自尽了;若你还怜着为母一点的好处,你救救红鸾吧;我要你们都活着,好好活着;那么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我知道你是个最懂事的孩子,只要你肯答应娘,娘也就放心了。”她突然微蹙了眉,胸脯急剧的起伏着,显然十分痛苦。
傅斯年清俊的目中含了泪,终是颤抖着按上郗云茂的手,她此刻正试图拔出腹中的剑来;傅斯年紧紧握了她的手,颤声道:“娘……”
郗云茂面色愈加惨白,她翕动着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傅斯年己大哭道:“娘,不要再多说了,我都知道……,你撑着些,我这就去想办法;思官说他身边的杜显颇通医道,他一定能救得了你,我这就去找他!”
然而郗云茂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了他的手,并不肯放他离开,却也再没有力气说出她想说的话;傅斯年拼命的睁大双眼,然而眼泪仍然不可抑止的喷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然而他明明白白的看清楚了娘亲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看到娘亲的口型说的是:“照顾好妹妹们……”
一滴清泪自她眼角滑下,苍白纤细的手也自剑上软软垂落,一代才女郗云茂香消玉陨;临死时身下还护着刚刚重逢的小女儿天喜;天喜因她而生,她却因天喜而死;她自认亏欠女儿太多,所以选择了以生命来守护。一切从开始也许便注定悲剧,可她还是选择了由自己来结束这一切。
傅斯年此时方才抱着她的身体开始失声痛哭;自幼丧父,他背负了比同阶的世家子弟更多的东西,让他守礼仪,明是非,知进退;他不能接受世家出身的娘亲会生下这样一个女儿,但是眼前血泪模糊的场景让他所受的教诲全然动摇。他恸哭失声,半晌后终是紧紧抱住了己死去的娘亲,还有她怀中那个表情痛苦,神志不清的女子,那个与自己有着血缘的陌生的胞妹。
郗王妃带着府中医吏匆匆赶进厅内时,见到的便是这样惨景,不由也是痛哭失声道:“怎么会这样?四妹,四妹——荀医官,快来给她瞧瞧,快……”医吏早己上前替郗云茂看视,片刻后轻声道:“娘娘节哀,这位夫人己是不能救了……”
郗王妃闻言心中大恸,一时几乎晕厥,毕竟骨肉至亲,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四妹会死得如此惨烈;强抑着心中的悲痛,她又道:“那你快看看这孩子,我方才都和你说过的……”医吏这才又忙的替天喜诊视起来,片刻后皱眉道:“娘娘,她的胎象不太好,得要紧的保住才是呢!”郗王妃着急起来道:“那还等什么?你快些开方子,我命人立刻去煎药,快!”一面唤人过来抱了天喜内堂软榻之上,让医吏诊视。
这里傅斯年突然向郗王妃跪下,哭着道:“姨母若还怜着我们母子,就请放我和两位妹妹出府;我知道王爷和思官必不肯善罢甘休,还请姨母多劝着些;等过些日子,王爷和思官的气消了,我再送青鸾和,和红鸾妹妹回来;娘亲因此事悖礼,已自绝于世,我还是带着她们先行离开,以免再生波折。”
郗王妃也哭着道:“年儿,此事一出,傅氏的家祠只怕也容不下她了。你还是先带了她们回你舅父府上,我给你写上一封书信,求大哥看在兄妹一场,好歹为你娘安排身后之事,你看呢?”
傅斯年一叩在地,泣道:“全凭姨母吩咐。”一面郗王妃己命人过来帮手,安排棺椁装殓;这都是悄悄行事,因为怕此事让更多人知道,会对郗、傅两家的名声不利;但因着红鸾的存在,此事却是必定要让两家的家主们知道的;傅斯年是少年老成,此时己开始与郗王妃商量,红鸾的孩子能保得住最好;万一保不住,那就让她消失在王府的视线中,以后能让青鸾和曜思好好的过下去。傅斯年虽然答应了母亲照顾红鸾,可是比之一起长大的青鸾妹妹,他不免要分个轻重。
一旁侍女己端过汤药来喂了天喜喝下,医吏诊视片刻,摇头道:“胎象仍是不稳,能不能保得住,端看这母体的体质了……娘娘,老夫已是尽力而为了!”
郗王妃心内焦灼,正欲说话,就听外面左曜思焦急而气愤的声音道:“天喜怎么样了,啊?傅青鸾你个毒妇,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一面己是有纷乱的脚步声过来,又听曜思的声音道:“杜显,你快说说,这寻常无孕的女子喝了落胎药可会有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