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晦,曜玉慢慢走出东花园,扑面的寒气浸得他打了个颤;疼痛依然刺骨噬心,从四肢百骸直到五脏六腑,然而很奇怪,他觉得自己竟然能承受得住。没有像以往那般用五石散来缓解寒毒,他只是凭着心中的一点信念在支撑。
然而此时,他的手脚己开始渐渐的僵硬发冷,他很清楚,也许再过片过刻,他便会人事不知的倒在这个地方,到时可就死活无论了。
一念及此,他开始凝神细听,果然远远的院墙外传来阵阵喧嚣呼喝之声;他知道定是左羽林监副领柳敬亭已带着部下赶到郗府,又想到七里前去传信,此刻一定也跟了过来,不由略略心安了些。修长莹白的手指已没有一点知觉,他很努力才从袖中摸出玉笛来——失去了声音,惟有凭着笛声,才可能引起远在墙外的七里的注意;七里熟悉自己的笛音,也应当能明白笛音中的所有意思。几番努力之后,颤抖着手,他终于将玉笛横在唇边,吹出呜咽而苍凉的曲调……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这世界己忘记了他的存在,久到他以为,这天地间惟剩了他自己,伴着永夜般的孤独与凄凉;久到他再也站立不稳,踉跄着扑倒在地,才在恍惚中见到院墙上一个缥缈的白色身影轻巧掠下,随后径直向他奔了过来,看身形正是七里。
而此时的七里一身白衣上星星点点都是血迹,手中鱼藏软剑犹在铮然轻响,面上带了些难得的惊惶神色,七里一把扶起曜玉,一面己带了些抑制不住的哭音道:“公子,你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你可还撑得住么?都怪我,是我来迟了!”
曜玉勉强睁开美目,向他露出个若有似无的笑意,打着手势示意他说下去,又看一看他身上,意思问他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因为往常咳血后他也会整天的不说话,两人便是凭手势眼神交流,是以七里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七里心下仓惶,一手扶着他坐好,一面着急的用衣袖拭着他唇边己干涸的血迹,这才哽咽了声音道:“公子,大事不好了!你让我到禁卫营去找副领柳敬亭大人,他也立刻便依言点了一千铁甲营卫出内城;谁知我们走到半路,就被羽林监统领路将军带人围住,说是宫中有变,皇上已于今日午时驾崩,是以今日全城戒严,任何人没有庆阳王的手令,都不得妄图调动宫城禁卫,违者格杀勿论!就连朱汉章将军奉皇上之命去城外驻守,防着景林叛军的异动,也被庆阳王斥为不尊调令,现时已经解了朱将军兵权,一并押解到城中来了!”
急促的说完这一番话,七里发觉曜玉竟气息恹恹的闭了眼,同时面色变得青白,不由吓得大叫起来道:“公子,你别这样!其实没有什么大事,我,我再也不说了!”
曜玉唇角泛起丝苦涩的笑意。一直以来,他所有的隐忍等待,便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而因为这样的意外,他现在等于是彻底暴露了自己的意图,已经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交待出去;庆阳王老辣狠厉,立刻便以雷霆之势斩断了所有可能对他千万威胁的潜在力量;不论是郗氏,还是朝中其它重臣,更或者,是他尚没有发现,还藏在暗处的自己。
就在今日之前,若是听到这样的消息,自己也一定会大感挫败,进而已经开始绞尽脑汁的想着该怎样换回败局吧?对于自己来说,这也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可是,为什么自己现在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呢?好像所有的曾受过屈辱痛苦,都己提不起自己的恨意;所有这些变局都已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天塌一角有女娲,心失一角难补全,而自己失去的这一切,要怎样才能补得回来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吧?如果没有一贯的努力与挣扎,自己本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如果自己死去了,这个世界也就会忘了他吧?属于他的痕迹,是否一点也不会留下?
不,他是存在过的,至少她是知道的,她会为了自己流泪,伤神,她为自己付出的已经太多;对了,还有孩子……
如果就这样放弃,她更加不会原谅自己了吧?想到此处,他脑中一个激灵,人似乎有了些活气,这才又缓缓眼开了眼,勉强对七里作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七里只得继续道:“公子听了莫要心急。柳敬亭大人当场己被拿下,以近佞之臣的罪名被收了监;幸好我机灵,见势不对,立刻就溜了。回府后听车管家说你已来到郗府,所以悄悄来到了这连,却发现郗府外面也乱成一团——外面早有数百羽林卫守着郗府大门,不许人进出;而郗春久和郗知秋也带着几百弩卫,声称手中有皇上的密旨,要立刻进宫,而羽林卫们自然不肯放他们出去,我进来的时候,两方人马正在互相叫嚣对峙呢!”
想了想,他又道:“是了,外面还有个黑老头,他自称是摩列罗,想来就是天喜的爹爹了,他嚷嚷着要进来找人,羽林卫阻了他,他此时己和那些人动起了手;在墙外听到公子的笛声,我知道不好,趁着混乱才从院墙这里进来的——被羽林卫发现,阻了我好一阵,到底还是淮南的那些弩机厉害,一阵发射之后,他们立刻就退走了!”一面手忙脚乱的要将曜玉负到背上,想一想又着急地道:“公子,府中各门口都被人看守得严实,不许任何人进出,我负着你又不能再翻墙而过,这可如何是好?”
曜玉似有些无力地闭上眼,片刻后才示意他伸出手掌来。七里依言,曜玉这才慢慢地以指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字,七里疑惑地道:“棠?”
曜玉轻轻点了点头,七里啊一声道:“我明白了。公子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去找郗少棠,他一定会帮我们出府的;是么?”曜玉己全然无力,只是手指微动了动,七里这才松了口气道:“公子说的极是,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一面己是忙的将曜玉背好,往着东花园的后厢房处去了。
原来这郗少棠不是别人,正是郗春久长子,也便是郗同知说起过,自小便带在身边教养的嫡孙;这郗少棠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却并不像爹爹和几位叔父一般爱好领兵打仗,也不像祖父辈一般热心仕途——反正他就是个十足的世家子弟,吃不得苦,受不得罪,只是满脑子风花雪月,诗酒旖旎,偏他又才华平庸,性格木讷,平日里并不受人待见;而曜玉则是京中出了名的诗酒名士,风流教主,十分受人推崇;曜玉看在郗王妃的面上,在世家子弟聚会时,也常对这位表侄有提携照顾之意;是以这郗少棠对左曜玉十分敬服,向来言听计从,简直惟马首是瞻,平日有曜玉一句吩咐,那简直连他亲爹老子也要靠后了。
而此时郗府内也没有多余的人,家丁护院们都到府门前后去帮手了,而郗少棠的侍儿们对曜玉和七里都很熟悉,这时看到两人形象狼狈,早进去报了郗少棠;郗少棠闻声迎出来,看见曜玉成了今日这个形象,十分吃惊;他果然不怎么管外面的事,听说两人正在发愁如何出府,立刻表示他能帮忙;曜玉表叔难得有这么一次求到他头上,绝对没有问题;然后立刻便为两人准备去了。
片刻后他让两人换上了府中护院们的衣服,护着他们趁乱冲了出去;而之前在淮南劲弩的压制,还有黑摩列的猛冲猛打之下,几百羽林卫很快溃散;郗家父子立刻趁了这个机会冲出府门,驾着官车,一路浩浩荡荡的往宫里去了——皇上驾崩这样大的事情,重臣立刻进宫朝谒是理所应当的,凭谁也不能阻拦。
一时,上京城内外天色晦暗,风雨欲来,人马喧嚣,一场未知的殊死争夺正在宫城中悄然展开。
而这边厢傅斯年己是很快将事情的经过都说了出来,末了带些悲切的神色道:“红鸾,我会好好照顾你,绝不会辜负了娘亲的遗愿……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因为你才,才……我不想让她失望……”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片刻后才又道:“青鸾这般作为,确是大大不该;我们两个自小没了父亲,受到的教诲却截然不同;只因母亲认为,我是男子,是要挑起家中大梁的人,是以对我百般苛责,十分严厉;而青鸾呢,她是在淮南外祖家中长到十来岁才回到沂安的,外祖母怜她自幼失怙,故而十分娇惯,回来后我们才知道她己养成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母亲也曾十分担忧,所以要我凡事都看顾她些,如今她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我也……”
想到娘亲临终时的情形,傅斯年再也忍不住,又失声痛哭了起来。他说了半天,天喜只是呆呆的,片刻后才轻声道:“难道我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娘亲为了救我,她,她死了?”
片刻后她又喃喃道:“我不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千辛万苦的找她,找了这么长的时间,可是你现在说她死了?不是早就死了,而是刚刚死去,还是因我而死?那我不成了罪人了么?”黑亮的大眼中盈满了泪水,她轮流的看一眼榻前的三人,不由得又轻声道:“真可怕……难道这山下所有的人都是会骗人的吗?你们说的这些也都是在骗我的,是不是?”
洛九卿心中大恸,正要说话,杜显站在身后己悄悄一按他的臂膀,随即沉声道:“没错。天喜,你确实受骗了;可是骗你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那便是他左曜玉!有些事情,或许傅公子还不知道,可是你自己现在应该什么都明白了。你又不傻,难道还不清这当中的前因后果吗?”
天喜怔怔地看着他,仍然只是摇头,杜显冷笑一声道:“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不肯相信他就是这样的人?傅公子既是你哥哥,那不妨将事情的前后说给他听,听听他的意见如何?”
一面早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说了出来;在他的说法,不外是曜玉如何的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如何利用她来拉拢洛九卿,让洛九卿对他改变成见;如何利用曜思对她的喜欢来达到让王府生乱的目的;甚至说出曜玉是如何的骗她上了手,一开始就存了利用她的心思;经杜显分析所说出来的一切,左曜玉滴水不漏,算无遗策,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可以抛弃,简直无恶不作,神人共愤。
一时连傅斯年也大为愕然道:“原来竟是这样?曜玉表哥,他,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么?怎么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
不待杜显说完话,天喜早急得大嚷起来道:“你胡说!他绝不是这样的人!何况他并没有骗过我什么,从来都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傻!可是我愿意,我是愿意的!我绝不怪他!”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光滑的面颊上滚落,她挣扎着从榻上坐起,突然又道:“你说此事之后,他对我不闻不问,我先就不信……这屋子里明明有一种香气,是他身上才有的,他曾告诉我这是木兰的香气,并非是因为他爱熏香,而是因为他所用的解毒的药引中就有兰花!他一定来过这里的,是不是?他现在去了哪里?我要去找他!”一面便要下榻来。
洛九卿面色黑沉,一把按住她道:“休要胡闹!你难道不顾着自己身体了吗?就算不顾着自己,也该顾着……”猛地停下说话,想了想,他这才又冷冷地道:“这样冷的天,你就打算这样跑出去么?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百架劲弩现就对着府门,连我和杜显尚且心有所忌,你是不要命了么?”
他本来还想提醒她顾着腹中孩子,可到底觉得心头有根刺,是以将此话强咽了下去。看着天喜神色微怔,他这才又缓和下声音道:“你不信杜显,那你可信得我?你只说,我可有骗过你什么?”
天喜怔怔地看着他,片刻后微微摇头,洛九卿这才又沉声道:“没错,左曜玉是来过这里。可是现在他已经走了……杜显说的没错,也许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一次又一次,你心里早明白是他对你是怎样,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天喜沉默了。半晌,她抬起头来,看向洛九卿和杜显道:“这样吧,让我见一见他。只有他亲口对我说了,我才会相信的。”
洛九卿微皱了眉,杜显却立刻应道:“便让你见他一面又何妨?不过我们可得说好,若我们没有骗你,你可要随着洛将军回并州;你不会忘了你曾应承过,只要他帮你找到你爹爹,你就会随着他回去的。你可要说话算话!”
天喜忘记了哭泣,此刻看向洛九卿,有些讶然道:“你说的是真的?阿九将军,你真的帮我找到爹爹了?”
洛九卿微微点头道:“没错。如果他来得及时的话,现在已经到了。我想,若不是听说你娘和你都出了事,只怕他还不肯出来……”
天喜闻言便要起身往外走,洛九卿按住了她;杜显见状立刻道:“我这便出去看一看,你在这儿等着便是。”
片刻后杜显回来道:“奇怪,方才还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现在却只剩了些家丁护院守在府门口……”看一眼傅斯年,他神色间似乎有些犹豫,片刻才又道:“门口还有郗家的三爷,正在和摩列罗交涉,我听他的口气,好像是说要将云茂夫人的灵柩让摩列罗带走……”
他话未说完,傅斯年面色己变了铁青,怒道:“岂有此理!”一面己挽了袖子,大步的向外去了。天喜情知不妙,忙的要跟上去,洛九卿只得再次将自己的披风脱了替她披上,几个人忙的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