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玉听得杜显说出这样话来,一时急怒攻心,己是忍不住又吐出一口鲜血来。
可由于他平时掩饰得极好,在人前是惯有的行为端庄,姿态清雅,从来不曾这般狼狈失态过,一旁的洛九卿和杜显突然见他这般模样,己是不由的相互对看了一眼,各自心中生出疑惑。
杜显很快又是面无表情,只管低下身去提捻着天喜几处大穴上的银针,再不理会他;洛九卿依然面色沉冷,看向左曜玉,幽眸中也现出些复杂的神色。
曜玉心里却明白,自己此刻万不能倒下,因此仍是强撑着站住了。可他的面色却早己惨白得可怕!只因这一天来,他几乎受到了平生以来最大的刺激,极悲之中有极喜,己得到却又将失去,愧悔,担忧,害怕,每一样情绪都这样激烈,每一样都足以将他的身体压垮;向来引以为傲的冷静头脑和百般算计在这时全然无用。
就算他一人一马过来郗府时,他的心中仍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看她一眼;至于看到之后会怎么样,他是全没有计划的,只想着走一步算一步;确切的知道她是安然无恙的,他才能放下心来。
急促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屏住,他终于将口中腥甜的血沫一点一点的咽了下去。在此之前,为他治疗寒毒的那位道人曾再三嘱咐,咳血之后必须安静调养,避趋外人。因为他己深中五石散之毒,燥结五内,是以咳血后切不可忧思伤神,更忌多言强辩,否则会致声门受损,稍严重些更可能失音,到时便是连说话也不能了!
面上显出些痛苦的神色,他不敢再开口,首先却是怕一个禁不住,心头郁积的鲜血又会止不住大口咯出,自己可又要陷入那昏迷狂躁之中了。到时自顾不暇,又如何能保住天喜和孩子呢?
可是自己的所擅,不正是洞察人心,机敏善言么?眼前两个人都是极端强大的存在,就算倾尽自己的力量,只怕他们也不会放在眼里。若不能以言辞打动他们,让他们摒弃成见,撇开恩怨,放天喜和自己一条活路,自己还能有其它的办法吗?若不是为了保她无恙,自己又何必这样不顾一切的来到这里?
就是这一点信念,让他依然身形挺直,神色坚定。面上却带了些乞求的神气,他终于缓缓开口道:“杜统领,不,或许我该叫你一声偃师;你方才说过,天喜是无辜的,那么她腹中的孩子就更无辜了,所以我相信你绝不会害她;她现在受到了这样大的伤害,以后身体的情况会如何,想必连你也没有把握;我和洛将军都不懂医道,却也知若在这个时候处理掉孩子,不但在身体上是极大的伤害,对她来说也很不公平,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呢?”清雅如他,骄傲如他,只怕从来没有这样费尽心机的和人说着好话。
眼看着杜显手上明显顿了顿,曜玉声音己渐渐暗哑,这才又轻声道:“你恨我,觉得我该死,我无话可说;可孩子在天喜的肚子里,也是她的骨血,所以我请求你不要因我而伤了她。”一面又看向洛九卿道:“九卿将军,你也必定不会眼睁睁的看她再受伤害,我说的可是?”
洛九卿闻言冷冷看向他,幽眸森寒,片刻后淡淡道:“这个倒不用你提醒我。我治军时尚且要求部下不伤妇孺,何况是她?不过我倒觉得,你实在没有必要过来这里。这一切皆因你而起,你骗她,利用她,在她受人欺侮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她为你吃尽了苦头,从来无怨,可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你以为,她还愿意见到你吗?”
曜玉一时哑口无言了。
是啊,她于自己,从来都是温柔和顺,曲意相从;就算她本身已经是十分强悍的所在,在他面前也从来都是小心翼翼,惟恐招惹了他去;自己高兴时,便如同逗弄小猫小狗一般对她玩笑,不高兴时便对她冷若冰霜;过去种种,旁人尚不敢见闻,自己又凭着什么认为,她会一直无怨无悔的跟在自己身后呢?
洛九卿说的一点没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是以他无从辩驳,也不想辩驳;而杜显的责难更是让他十分困惑,却也无言以对。十余年前的事,他早忘得差不多了,可经杜显这样一提,印象还是有一点的:当年庆阳王身为督军,自己确是随着去过前川堡的战场的,若不然也不会捡到那时才三四岁的七里。
他很努力才想起来那时发生的事情。那是在前方洛家军的胜报传来之后,庆阳王自然要随着过去督促勉励一番,激昂军心;可行至半路时,突然有一个亲兵来报,说路边发现一个小孩儿,受了些外伤,问应该如何处置;自己当时一想,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在这乱军践踏之中若没人管他,必死无疑,于是命人将他带上,随着自己回营,这个孩子自然便是七里。虽然他也隐约听到女子的哭泣哀求之声,然而很快被战场上的马嘶人吼,铁蹄曩曩之音所掩盖,因此自己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曜玉彼时年幼,哪里想到那哭泣的人便是七里的娘亲羽弗氏。他更没有想到,是因为亲兵们见紧搂着小孩儿的羽弗氏生得貌美,生了邪心,因此早将她拖到一边的草丛里去了,至于被军规极严的洛家军救下,最后辗转被送到洛铁山身前,那是后话;剩下一个胆小良善些的不敢跟过去,只好告诉曜玉路边有孩子,而并没有提及还有一个女人——既是胆子小,那亲兵平日受惯了威胁,并不敢说出那几个人的所作所为。这也算是曜玉受了屈的地方。
年代久远,他知道说清楚这件事已经很难,但仍是小心的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道:“莫说我当时没有留意到她;便是她被我救了,那又如何?她是敌国的俘虏,又生得貌美,我自然会将她交给父王。这和她现在呆在洛府,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一番话勉强说完,他己觉出些异样来,强咽下去的鲜血似哽在了声门处,引出一阵极难受的艰涩之感。
杜显沉默了,再也没有言语。
曜玉心知自己这一番话起了作用,不由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劝下杜显的这番话,几己耗尽了他所有的精神气力,一颗心却仍是只能在悬崖边徘徊;而终于能得到洛九卿的肯定答复,他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全身冷汗却一阵阵冒出,整个人己几近虚脱。
强撑着缓过神来,他这才又转身对洛九卿道:“正如将军所言,我对她不住,所以现在我才现要加倍的补偿回来;如果她能明白,我之所以这般安排确是有不得己的苦衷,而且我现在已经痛悔万分,我想,她一定会原谅我的。至于以前答应将军的事情,我现在只能收回,还请将军见谅。”
洛九卿闻言立刻皱了眉,随即冷笑一声道:“是么?我知道她很傻,也许在你将一切说明白之后,她并不会怪你,反而会一如既往的信任你;可你就没有想过,你现在这个样子,不但护不住她,反而会连累她?她必定会为你的身体担心,焦虑不安——这之前她对你是怎样,你心里自是明白的。你忍心吗?”
他是一贯的冷淡寡言,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洛九卿此人不言则己,一言必切中要害,这也是他年纪虽轻,然而许多年长的部下们都对他信服敬重的原因之一。
曜玉闻言面色愈加惨白,一双美目中光华渐渐暗淡,他轻声道:“你说的很对;也许因为我骗了她,她再不肯原谅我;那么,我只要知道她以后都好好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看一眼洛九卿,他的面上甚至又带了些清浅的笑意,又道:“九卿将军,你对她是怎样的,我也早看出来了。不如这样吧……”想了想,他这才又轻声道:“我愿意离开,永远不再出现在她面前。你甚至可以告诉她,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此事发生我,我不闻不问,我从头到尾就只是在利用她,骗她……让她可以彻底忘了我,只求你替我好好的照顾她,可以吗?”两人离得并不远,洛九卿听到他的声音渐轻渐细,到最后更似乎掺杂了些深长的叹息;然而一字一句,他都说得分外明晰。
洛九卿怔住,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不是自己所希望的结果吗?天喜看透左曜玉的真面目,然后她恨透他,彻底忘了他,最后能和自己在一起。那么自己必定会好好对她,珍惜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孩子——不管这个孩子是怎样来的,他都会视如己出。虽然乍听到杜显说起她腹中确有胎儿,他几乎不能置信,那久远的屈辱和愤怒又如附骨之蛆一般缠绕过来,让他几欲窒息。他需要冷静,于是在杜显给她用针的时间里,他呆呆望着窗外,很久。
后来,他似乎觉得自己是想明白了。他喜欢她,便要喜欢她的一切,所以也包括她腹中的孩子。反正她的一切都会是他的,以后,他们更会有自己的孩子。以前因着自己的狭隘与多疑,已经永远失去了明秀与孩子,他其实是后悔莫及,所以才放任自己的情感荒芜,而不去理会其中的苍凉寂寞。
那其实是想惩罚自己吧!如果没有天喜的出现,他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出那个阴影了;可天喜的出现,颠覆了他对情感,对女人的所有定义;他简直觉得她是上天特地为他派来的女人,她可以与他同骑并辔,驰骋疆场;她简单明净,没有世家女子那样复杂的思考和多愁善感的心绪;她重情重义,从来不会刻意伤害和她有过牵连的人。
这样一个女子,如何不值得他捧在手心里好好怜惜呢?想到这里,洛九卿神色慢慢平和下来,片刻后也放低了声音道:“我答应你。可是,我也希望你这次能说话算话。”
曜玉再次淡淡一笑,黑色羽翅般的睫慢慢垂下,他突然双手交叠在额前,对洛九卿深深一揖到底,缓缓道:“自然。如此就拜托九卿将军了……”声音渐渐暗哑至不可闻。
洛九卿没有觉察到,只觉得他行这样的大礼有些怪异,不由微皱了眉道:“你这又是何必?……”
他话音未落,曜玉早己翩然起身,雪色的织绵披风带出些清冷的木兰香气,他仿佛还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仍然昏迷着的天喜,然后才慢慢的向外走去,只留下一个清冷寥落的背影。然而谁也没有看到,他的唇角甚至又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这样的舍去,换得她的安宁,也算是值得了吧?
她可会原谅自己?
只希望将来她能明白,自己心里也是有她的位置的;伤了她,也等于伤了他自己,他早愧悔难当。
之后,他会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她。
然而想说的,不想说的,他都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已经彻底的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洛九卿讶然地看着他走远,正要说些什么,杜显己冷笑一声道:“他难道不知道今天已经走不出这郗府了么?不过也是,方才郗府中的弩卫,他没能见到。呵,横竖是个死,我也懒得动手了,看他方才的面色,我能肯定,他决计活不过今年冬天!”洛九卿讶然,正要问个端的,却听到软榻上天喜却似渐渐醒转过来,口中呢喃的似叫着些什么。洛九卿早几大步跨了过去,果然听到软榻间天喜低低问道:“将军大人,方才是你么?”
洛九卿此时也不避讳杜显在一旁,立刻趋身过去紧握了她的手道:“是我。天喜,你不要怕……”
杜显此时只得起了身来,将榻前的小几让了给他坐下。洛九卿身形高大,坐在这样的小几上难免有些屈就,甚至不敢整个放松了的坐好。然而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看到天喜仍是微闭了眼,眼角有泪水溢出,忙用了粗糙的大手轻轻拭着她眼角的泪水道:“不要哭……现在一切都好了,什么事也没有了;你看,我也来接你了,我带你离开这里,可好?”
杜显和洛九卿共处十余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温柔怜爱的语气和人说话,顿时觉得浑身一麻,十分的不自在,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在为难时,就听门边一响,却是傅斯年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侍女,侍女手中捧着个大大的食盒;一眼看见杜显,便忙的作礼道:“请问舍妹的情况如何?”
杜显回了一礼,淡淡道:“已经没有大碍了,可是还需要静养,更要细加调理。这也是她身体强健罢了,若换成一般些的女子,早就没有命在了。那下药之人可还真是心狠手辣呀!”
傅斯年只得附和道:“正是。这也幸得杜统领医术高明;能得到杜统领的救治,真是红鸾妹妹的福气。”
杜显冷笑一声道:“福气?这也怪了,她都这个样子了,在你眼里竟然还是有福气的?照这样说起来,你那郡王妃妹妹可真要算洪福齐天了吧?”傅斯年闻言一怔,顿觉十分尴尬,再也说不出话来。
傅斯年一进门时洛九卿便己发觉,虽然现在已经知道,他确是天喜的亲哥哥,然而他这样明显的厚此薄彼,让洛九卿心里十分恼火,因此早打定了主意不理会这个人;此时见他被杜显抢白,不由心中痛快了些,这才转过了头,冷冷道:“不知傅二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傅斯年从侍女手中接过食盒,正要说话,杜显又冷笑道:“我看他八成是来看看天喜死了没有?她若是死了,可不正好趁了傅家人的心嘛?你这送的什么汤水?不会又有毒吧?”
傅斯年气得俊面通红,片刻仍只得忍下,小声道:“杜统领说笑了。你救了舍妹一命,在下十分感激;不管你们如何看我,我既受了母亲的遗命,便一定会好好的照顾红鸾妹妹,再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有关青鸾的事,他绝口不提,却也只想着当时厅中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红鸾现在既己被杜显救回,母子平安,想来他们也不会深做追究;再说,这个妹妹本就孤苦无依,母亲己身故,那个摩列罗还不知藏身在哪里,现在自己才算是她最亲的人吧。
洛九卿闻言回过头来,淡淡道:“傅二公子不必费心了。你这样的照顾,她承受不起。况且她现在算是我的人,就算出了什么事,自有我照应着她。公子还是请回吧!”
傅斯年红涨了脸,正要说话,就见床榻上天喜睁开了眼,低声的又问道:“是谁呢?”
洛九卿握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碰了一下,也放低了声音道:“不相干的人。咱们不要理他。”
天喜叹了口气,轻声道:“将军大人……”
“叫我阿九,嗯?我们以前说好的……”
“阿九么?我好像做了个恶梦,好漫长的恶梦,好可怕……”
“说来听听……不过不用怕,你看,你现在已经醒过来了,你不是好好的躺在这里吗?还有我在你旁边呢,你现在已经没有做梦了……”洛九卿心中痛惜,已是不由的慢慢摩挲着她微凉的发。
“我好像梦到我娘了……她紧紧抱着我,叫我的名字,可是很奇怪,她叫我红鸾,我却知道是在唤我,我还答应她了呢……她抱着我哭,抱得可紧了……”
“呃?……”
“是的,我好高兴,她长得很美,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美,那样温柔和气……我想叫她,可是我出不了声,我只能看着她呢……后来,后来就不好了,我梦到她满身都是鲜血,身上,脸上,就连她流下来的泪,也好像是血呢……她还摸了我的脸,我都闻到那血的味道了,腥的,咸的……这一定是真的,阿九,你看,我的脸上也沾了血!她已经死了吗?是死了吗?我还没看清楚她的样子呢……阿九!”
她泪流满面,同时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洛九卿只得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同时有些不知所措的安慰她道:“你只是在做梦呢!哪里会有这样的事?你瞧,你的脸上不是干干净净的么?”他担心天喜身体仍然虚弱,恐怕一时不能接受郗云茂已经离去的事情,是以并不想让一旁的傅斯年上前说话。
而傅斯年到底是撑不下去了。几步来到床前,他颤声道:“红鸾妹妹!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当时心里是明白的,是不是?娘亲她,她去了,不管她有什么错处,她始终还是为了你,你可不能忘了她!”言毕,他突然扑倒在床榻前,开始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