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之前。
苏衡在路人的帮助下迅速的拦了一辆出租车就飞快的向图桑家赶去,一路上她不停地催促着司机,司机从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冲:“姑娘你可瞧仔细了,咱现在这是在市区不是高速公路上,没法儿快。”
苏衡暗自积攒了一晚上的怒意此刻被他这么轻巧的一击顿时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凶猛而出,她听见陌生而高亢的咆哮从自己的体内源源不断的传出来,一句一句连绵不断:
“让你开你就******给我好好开哪那么多事儿啊你?!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一脚油门踩下去踩到160不然我拿丝巾勒死你信不?!”
说着真的伸出手去就要解脖子上的丝巾,司机见状连连求饶:“哎哟姑娘您可别吓我,我这大晚上的出来跑车不容易啊,缺德事儿一件没干过啊可,怎么今天就摊上你这么个祖宗了……”
苏衡压了压火气,怒意却并未完全消散,她皱了皱眉,用依然不悦的语气低声呵斥道:“赶紧开!”
司机进退两难,权衡利弊之下心一横豁了出去……怎么死不是死啊!超速出了事儿临了还能拉着个垫背的,不亏!想罢一脚油门踩到底,轻飘飘的北京现代登时有了腾云驾雾的飘逸。
到的时候苏衡匆匆扔下张一百的头也不回地往图桑家里跑去,司机一头冷汗的看着手上突然多出来的一张红色人头像,心下仍是一阵心悸:合着不是打劫的啊,原来是一凶神恶煞白送钱的财神爷。
司机看了苏衡奔跑着的背影一眼,急忙收好了钱发动了车子一股脑儿的冲了出去。
苏衡在图桑家的楼下看到了一辆急救车,几个带着口罩的护士抬出了一台担架车来,苏衡的心跳陡然加速,她故作平稳的走过去,但是颤抖的声音却泄露了她此时的恐慌:
“请问……请问一下……是哪一家的人出了事?”
所有人都在忙碌的工作着,没有人理睬她。苏衡低沉暗哑的字句一点点被冰冷寒戾的空气消解掉。
她没有动,执拗地站在那里,睁大了双眼直视眼前。其中一个护士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见她穿着单薄又一脸苍白地咬着唇,心下有些不忍:“是A栋406的一个年轻姑娘。”
A栋。
406。
苏衡突然松了口气,紧紧握住的双手也渐渐放松下来。
……最为担心恐惧的事此刻终于得到了证实……
她勉力支撑住瘫软的双腿,轻咳了一声后用颤抖的声音继续问道:“是……是出了什么事?”
那名护士语速飞快,低头正准备着些什么:“割腕自杀,流了一缸子血。”
苏衡还想再追问些什么却见旁边的一个护士喊了她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在这聊天!……赶紧来帮忙!”
护士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迅速整理好手上的东西转身随着一大队的人进了公寓。苏衡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此刻自然也随着她一起落入了图桑家里的方向。
公寓一楼的大厅里灯火通明,苏衡一眼便可以轻易的看到最深处。无数繁忙的护士进进出出,几个人小心地抬着一个长方形单薄的物体飞快地向外走,白色的裙角被风带起毫无章法的飘动。
流淌的灯光能够给这无边的黑夜一丝温暖的意义。苏衡抱着臂安静的看着,有几滴血不小心溅在了雪白的床单上,图桑的容颜美好,双眼紧闭,乌发散乱,脸色是近乎于透明的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身体随着医护人员快步行走的频率无意识的轻轻摇晃。
那只手,缠着层层叠叠的纱布,繁复华丽的包裹,像是拼命而徒劳的想用它紧紧束缚住正在一点点流逝掉的生命,试图让青春美好的姑娘重新张开长眠紧闭的双眼。
可死亡,却是整个流动混乱的画面上唯一的静止。
苏衡的眼眶蓦地一热。
眼前渐渐弥漫开一阵雾气。
苏衡重新收回思绪,“抢救中”那三个散发着银白色刺目亮光的大字仍在照亮这绝望的一隅。苏衡轻轻抬起手来看着紧握着的那张纸,此时它已经被苏衡折磨的褶皱而微微潮湿。
“……我总以为这世界不过是我们拓殖而来的,可后来我才明白,我们却永远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死,而这世界却肃然独立,千年万年,沧海桑田,岿然无恙……说不定,今晚明夜,我们就再也不想见了……”
“我这一生,虽然短暂,却做了不少的错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奢求你们的原谅,只是在我死去之后……我希望你们可以忘记我。曾经因为我而受过的那些伤害……也让我一起带进地狱里头……”
“我和晨木很早就认识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在孤儿院里,我们都还很小,莫诗研那时候只是个木讷寡言的小女孩,她的心地其实并不坏……她其实很怕你,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曾经为了李恩森堕过三次胎,每一次都会痛的死去活来,那一阵子我好久都不能睡觉,一闭眼眼前全是血肉模糊的婴儿伸手让我抱……喊我妈妈……”
“那个时候我真的快要被他折磨死了,我真的是没有办法撑下去才不得不让晨木回来,但是我不想对沈蔷薇有所亏欠,所以我讲蒋少东换到她的身边。但是我忘了还有莫诗研,我忘了总会有一个人会因为我而被亏欠。”
“……我早就是一个糟烂的人了,跟我的妈妈一样,被人糟践被人包养被人捧红被人玩弄最后一无所有……”
“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一起看的那部《霸王别姬》吗,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跟除了他之外的人看电影,因为是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快乐。”
“……我这一生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可能就是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吧,而我的妈妈,你也知道她干的是种什么见不得光的行当……可是苏衡,这世上我却只从她的身上……她污秽肮脏自暴自弃的身上,攫取过那么一丁点的温暖。”
“我想她是寂寞了,我该去陪她了。”
“其实我从很早就已经知道你了,只是并没有见过。那天在丽江,在见到你的第一次我就对你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甚至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那种好感……你不知道你的眼睛,长的是多么的像我的母亲……”
“苏衡,我要走了……我能清楚的感受到血正在从我的身体里面一点点流逝掉,我的身体现在很轻,一点点摧拉枯朽……像我的妈妈那样……最后化为乌有……”
“但是现在……”
“我真的还不想死。”
“图桑绝笔。”
光是湿的,饱含水分,几乎往下坠落。苏衡一个字一个字聚精会神的研读,像是正在看着什么晦涩难懂的佛经。
而当她看到了倒数第二句的时候,紧绷着的身体就像一根因为拉得过于紧的琴弦,砰地一声戛然折断。苏衡的脑海中此刻就只剩下了那句话,白底黑字,寻回盘旋。
“我还不想死……”
“我不想死……”
“不想死……”
苏衡缓缓蹲下去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嚎啕大哭起来。
何晨木到的时候苏衡正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身体轻微摇晃。
何晨木的眼神变了变,最后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衡突然感觉到前方的灯光一暗,她抬起头来见到是他,清浅的笑了笑,下巴向旁边扬了扬:“你来了,坐吧。”
何晨木见她语气平和不由得一愣,这是继他与沈蔷薇分手之后第一次见到苏衡,比那时清瘦了许多,眼睛红肿着,应该是刚刚狠狠哭过。何晨木收回视线依言坐到了苏衡的旁边。
苏衡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叠好的信纸的边缘,动作柔和,不急不缓。半晌她突然开口状似无意的问道:“阿Moo,你姓什么?”
何晨木闻言顿了顿,并没有抬起头来看她,过了好一会儿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姓何,何晨木。”
苏衡笑了笑:“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我爸爸把莫诗研领到我们家里面,她那个时候很乖巧,见了我甚至都不敢说话,睁着两只大眼睛怯生生地躲在我爸爸的身后。”
何晨木转过头去看了苏衡一眼,却并没有能够从她的脸上看出丝毫端倪。何晨木的手指暗自用了些力气:“诗研……诗研她其实也是我的妹妹,在孤儿院的时候我们曾经相依为命。”
苏衡停下了摩挲着信纸的手,抬起来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拄着下巴,语气间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在看了图桑留给我的信之后我才想起来,那一天莫诗研跟我一起去花园里面玩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她最喜欢的晨木哥哥。”
何晨木自知瞒不了她,索性不再隐瞒,苦笑了声:“你都知道了?”
苏衡转过头来一脸天真的看着他,笑容无害,眼中却蕴着千古冰封的寒意:“何止,我还知道图桑差一点就为你生了三个弟弟。”
何晨木原本萎靡退缩的姿态因着这句话扭转了乾坤。他猛的回过头来瞪着苏衡,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衡却并不理睬他,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我记得那个时候图桑还跟我说过,她说她要抢回你,她要赶走沈蔷薇,帮你找到一个真正爱着你的女人……”
“那天她一点妆都没化,白衬衫牛仔裤,远远看过去活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可她说出来的话却句句插满了利箭,脆生生的坐在我的对面耀武扬威,伶牙俐齿灵动诡辩,我看着她心里蓄了一肚子的火气,咬着牙绷着脸,却又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何晨木听她这么说着,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眼中的戾气也散了不少:“是吗?”
苏衡重新低下头去,侧脸的线条美好,她仔仔细细的看着信纸背面的花纹,繁复凌乱,像是朵被人撕扯烂了的风筝。何晨木听到苏衡低沉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很远,像风一样。
“如果图桑这回死不了,就带她离开这里吧。”
苏衡站起身来背对着光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声音严肃清冷:“你的亲生父亲,我想你比我更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想她死,就带她走,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说完她转过身向前走去。
“倘若再有下一次,我拼了全部身家不要,甚至搭上我这条命,也要亲手送李恩森下地狱,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何晨木逆着光愣愣的看着周身散发着无尽寒气的苏衡,滔天的怒意从她的骨髓里一点点升腾出来,昔日美好熟悉的面孔也因此变得无比陌生。
何晨木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么狠戾决绝的样子,一时间被摄住了甚至无意识的默默降低了呼吸的声音。
他一脸惊惧地看着苏衡远去的背影,静谧的空间里似乎一直在回响着苏她字字淬毒的回声。然后他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蓦地看了眼头顶的“手术中”三个大字,思绪百转千回之间一时陷入了思维的死穴中难以思考。
从不远处匆匆路过的小护士看到这个英俊的男人站在抢救室的门口满脸痛楚的用手狠狠敲打着自己的头顶,心下暗叹伤者痛,亲者也痛。事事真是难以预料到。
苏衡漫无目的地下了楼,出了医院的大门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寒风不合时宜的刮过来,不带一丝的怜悯同情,冰冷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苏衡裹了裹领口,退回了医院里,站在门口的角落里一根一根的吸着烟。
然后她掏出手机来给莫诗研发了条短信:“市立医院二楼急救室,图桑割腕,速来。”
过了一会儿苏衡的手机震了震,她开了锁看到莫诗研回的短信,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