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浠国二三七年的冬天,注定是临浠国史上最不平静的一个冬天,那一年,京都安沛发生一场巨变,死在那一场宫廷兵变里的人不计其数,几乎像飓风一样席卷了大半个安沛城,事后三个月的光景里,几乎每三天就会有人家办丧事。
被此事连累的最高级官员是当时的太尉大人唐世轩,事情败露后的一个月,在一个下着雪的日子,唐世轩被问斩,而在行刑十天前,曾经荣华奢侈的唐府也在一晚间被抄被封,曾经高高在上的少爷小姐从此也走上流离颠沛的道路。
那次事变的主谋四王爷因着国主念其一母同胞的血缘关系,被下令终身囚禁在宗人府,事情刚败露的那阵子,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被收监,除了被问斩的唐世轩,不过不问斩并不代表逃过一劫,这些囚犯陆陆续续在牢中感上恶疾,据说死状十分凄惨,不难想象死时的痛苦程度。
唐家男丁全部被发配往边疆充军,女眷没入乐籍。
……
在风声苍茫,终年被冰雪覆盖的太行山脚下,一群犯人,有老有少,全部被迫带着脚铐手铐,正艰难地在风雪中前行。
由于带着脚铐,每走一步,裤脚管被迫向上卷起,寒风刮过,露出里面冻得红肿的脚踝,狼狈的样子叫人不忍去看。
官兵们凶神恶煞,半点人情味不讲,谁走的慢了,就用鞭子抽打在犯人身上。
犯人们随着鞭子的劈空声,惨叫哀嚎,可是越嚎只能换来更严酷的鞭打。
“大爷,行行好,给口水喝吧。”有人嘴唇干裂,苦苦哀求。
“还以为你们在京城呢,这里地处偏僻,我们都没水喝,你要喝?喝你自己的尿去吧?”官兵说着,又是无情的一鞭子下去。
在这一行囚犯中,始终有个人不声不吭。
男子高高瘦瘦,头发散乱,脸上胡子很长,有雪白的珠子飘在他的胡须上,睫毛上,他也不去拂一下,整个人就像是一具没有生命没有思想的行尸。
脚下拖着的是沉重的脚链,曾经写得一手行云流水好字的双手此刻也被紧紧束缚着,唐颂允无力自嘲,自己再也不是曾经光华一时才压众皇子的太子侍读了。
他忍痛前行着,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看着远方皑皑大山,他的前路也如这般,被挡去了光芒,没有希望,心里一片凄苦,心想,爹死了,晴儿和娘入了乐籍,娘年纪大了,又过了这么多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怎么干的了那些粗重杂货,还有晴儿,她虽不是个被宠坏的小姐,但是为人坚贞,性子刚烈,也不知会不会想不开?
唐颂允看着天上,想着爹和大娘在天之灵,不知能不能保佑唐家的人度过这一劫,却什么都看不到。
茫茫冰雪好似怎么也下不完,极目望去,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眼睛看久了,有些难受得刺痛。
可就是在这样的白色之下,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黑衫的人,个个手中拿着刀剑,面露不善,官兵看到他们的时候,黑衣人已经近在眼前。
“什么人!也不看看我们押着的是谁,都是朝廷重犯,还不闪开了?”官兵对着他们吼道。
黑衣人一句话也不搭理他们,拿着刀就向官兵身上砍去,顿时一片混战。
囚犯们吓得惊慌失措,都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唐颂允却看出了蹊跷,他发现这伙人只砍官兵,手段虽有些残忍,但是……
“当……”一声,唐颂允手上的手铐已经被剑一劈两段,官兵们已经成了一盘散沙,各自逃命,黑衣人也不去追,将囚犯手上脚上的链子全都砍断。
“不知你们中哪个是唐颂允?”其中一个黑衣人问道。
唐颂允一惊,却还是上前一步道:“在下就是唐颂允,不知各位劫囚意欲何为?”
黑衣人转而看向唐颂允,神色变得恭敬起来:“唐公子,我们三当家的有请。”
“你们三当家的?有劳这位大哥替我们谢过三当家的,可是在下并不认识什么三当家。”唐颂允面露异色,心下隐隐不安。
“不认识?”黑衣人蹙眉不解道,“三当家只说是故人一叙,不管怎样还请唐公子随我们走一趟吧。”
唐颂允心下犹疑,可是如今他没有说“不”的资格,只得跟随黑衣人一起离开。
他们上了一辆马车,在马车上,唐颂允换了身干净衣服,便闭眼小憩,那片刻的安宁对于他来说尤为奢侈。
黄昏时分,一行人到了一个农庄。
到了农庄之后,唐颂允没能立马见到黑衣人口中的三当家,其实来见一见救命恩人也无可厚非,他都不惜自己这条贱命了,管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只是为何他要称说是自己故人?这点不得不让人怀疑,而且对方显然知道自己是朝廷重犯却还派人来救,只怕后事复杂超过他的想象。
被人带下去洗了个热水澡,剃了喳喳拉拉的胡子,换上整洁的粗布衫,唐颂允又恢复了往日的翩翩风采,可惜眼中的颓然和疲惫依然淡不去,他惴惴不安地吃了点东西,等着三当家的出现。
伴随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唐颂允讶异起身,看着面前丰神俊朗的男人,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只是眉眼中的熟悉感却那样真实。
来人穿着一件黑色大麾,棱角分明的脸上蓄了桀骜不羁的短胡须,透出一股子刚毅英气。
唐颂允迟疑道:“你是三当家?”
静谧了会儿,来人启唇笑了:“怎么,不记得我了?”
这声音不轻不响,不冷不暖,令人猜不透究竟是试探更多还是发自内心。
唐颂允手心不自觉收紧,客气笑了笑,拱手:“多谢兄台救命之恩,只是……”
来人看出了唐颂允的不自在,上前一步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然知道你认不出我了,大少爷。”
直到那声“大少爷”,唐颂允才猛然惊醒,再抬头看向来人,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带着莫测之意,居然真的和那人如出一辙,只是,还是不太像,那人没有眼前人这样分明的棱角,眼前人的帅气很张扬。
思忖半天,唐颂允才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是……阿平的儿子?”
宋祁不置可否地扬眉笑了,道:“是我,我是宋祁。”
唐颂允简直不敢相信,他站在那睁大着双眼,又是惊喜又是激动:“你……你不是十几年前就……就……你怎么会在这儿?”
宋祁伸手,示意唐颂允坐下,翻开茶盏,一边倒水说:“是啊,一晃已经十四年过去了,当时年少不懂事,哪知离家一走便是再难以回去了啊。”
宋祁的眼睛沉寂如水,语气中不失悔意和自嘲。
唐颂允讶然:“既是想念,怎么回不来呢,你不知道你爹他……很思念你,你刚离开的那会儿……他几乎活不下去……”
“好了,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唐颂允的话被宋祁硬生生打断,“少爷,如今你是逃犯,而我是劫囚的山贼,接下来可就有许多事身不由己啦。”
“山贼?”唐颂允低呼。
宋祁点点头:“是啊,若不是山贼,怎么得以派的这么多兄弟来救你?”
“这……如今为了我连累这么多人,你叫我……”唐颂允蹙眉,不知是感谢宋祁好呢,还是怪他太冲动。
“少爷,这都是我的主意,你不必感到愧疚,难不成你想在冰天雪地的北方结束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