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是夏天,我还记得去年盛夏时分,我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整日在亭台之上乘凉,听着耳边寻儿给我说书,躺在舒适的贵妃榻上,两边都有婢女给我扇风,还会将剥好皮的葡萄喂给我吃。
傍晚,残阳如血,那段时间邢风很烦躁,因为最近朝廷有事,每日他都忙得焦头烂额。
他近来胃口也不好,常常发脾气,府里的厨子也不知被他骂了多少回。
虽然我们还是住在原来的宅子里,但是就在不久前,皇上已下旨升他为中书令,现如今的邢风已经今非昔比,一句话就可以定人生死,大厨们每日惴惴不安,就怕一个不小心,邢大人会摘了他们的脑袋。
他们就来求我,我过去虽骄纵惯了,一向不是个体恤下人的主,但从不拿人命开玩笑,所以后来的晚膳就变成了我亲自掌勺,不过邢风不知道。
他吃饱了,就去沐浴,完了就躺床上睡过去了。
我和他原本就没什么共同语言,这段时间的交流更是少得可怜。
那一次他疲惫地低头吃菜,眼中诧异一闪而逝,淡淡地说了句:今天的厨子有赏。我就兴奋地一宿没睡好,看到他因我做的菜眉头有一瞬的放松,我就很满足。
小允和向大哥近日也来得不勤,毕竟他俩是自由恋爱的,感情基础牢靠得很,整日腻在一起也嫌不够。
我就在厨房里整日地琢磨新菜色,也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邢风回来得比往常早了些,我一高兴,就忘乎所以地从厨房跑到大厅去找他,还没等我站定。
“嫂子。”
是叶子谦的声音。
我讶异地发现大堂里竟然坐着许多人,除了邢风和叶子谦、杜汶,其他人也都有些面熟,是那天在湖边聚会的一些人。
我当即脸上发烫,怔楞在那里。
平日在家我都不怎么打扮,最近更因时常出入厨房而疏忽了,此刻我头发凌乱地站在大厅堂前,身上衣服犹如粗布麻衫的很不好,那样的引人注目。
我看到叶子谦的脸色不是很好,毕竟如果不是他出声叫我,或许压根不会有其他人注意到我的,他为刚刚自己的鲁莽而懊悔,一脸歉疚地看着我,似是想不到我竟然衣着这般就敢往外跑。
我慢慢地抬头去寻找邢风的身影,他一身青衣华服地坐在主座上,眉头拧在一起,满腔怒意地看着我,让我心里更加难受,也很委屈。
正在我羞愤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之际,寻儿隐带抱怨的声音传来:“哎,我说阿四你这个鬼丫头,又跑出来偷懒,夫人找你呢。”
寻儿一把扯过我,给尚处迷茫之中的众人行礼,将我拖走了。
临走前,叶子谦不忘说一句:“对不住,姑娘,是在下认错人了。”
“公子不必多礼,是我……我不知礼数。”我生硬地接口。
离开前,我在拐角处瞄了一眼邢风,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想到叶子谦看着我时真诚的眼神以及他那句“嫂子”真挚的语气,我不禁为自己上次惊怒之下的出言讽刺而窘迫,真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之后,我回到房间,也没敢再踏出房门一步,真是丢死人了。
晚上他回房的时候,我坐在床沿都不敢抬头去看他,他进来了也不和我说话,拿了睡袍,打算沐浴去,我怯怯诺诺地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开门出去了,似是很无奈,我觉得他心里肯定也很憋屈,一方面我给他丢了人,另一方面我又主动认了错,叫他不好教训我一顿,有气没处发也挺郁闷的。
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我翻身朝里睡着,他没有说话,不多久吹灭了蜡烛,在我身边躺下。
很久,他都没有说话,直到我以为他睡着了,我也放下心事眼皮开始沉重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淡淡说道:“苡柔,我如今已是中书令,有能力给你最好的生活,可是你太安于现状,你明知我不会开口休你,但是烦请你能不能有一点大家闺秀的自知之明,能不能收拾一下自己,不要让我在朋友面前这么下不来台。”
我抿紧嘴唇,缓慢地翻个身,和他一样平躺着,我睁开眼睛,望着头顶上方黑漆漆的一片。
我没有说话。
他又认真说道:“我欠爹的是情,一辈子都还不清,欠你的是钱,你得给我机会让我还你。”
我听了,情不由衷地在心里笑起来,邢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唯独在这件事上那么看不透,那么钻牛角尖,他前半句话说对了,后半句却错了,大错特错,他欠我的如果真是钱,那我早向他要了钱走人了,他不明白,他欠我的是幸福,是我一辈子的幸福和青春。
我嫁了他,但他却爱着别的女人,不爱我,我给他机会都是白搭,因为他的眼里根本看不到我,是他自己抓不到机会,或是不愿意。
他听我还是沉默,微怒道:“说话。”
“我需要一万两,送给小允一座酒楼,这是她的梦想。”
他说了半天,我却一开口就直接要了钱,这让他诧异了一下,停了两三秒,他才答道:“一万两不是问题。”
我能听出他话中隐忍的怒意,他和我说过,有时看到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副小媳妇的样子,他也不好受,可是每当他主动开口和我说话,就觉得和我简直没法交流,他说我说出的话常常让他感到无语,很有鸡同鸭讲的感觉,那时我听了脑子里就忍不住想象着一只炸毛的鸡抓着狂和一只表情无辜的鸭子对话的场景,忍不住笑出声。
邢风就会苦恼地说,你看你,就是这幅样子,你让我怎么和你聊天,你不是说得我无语,就是一个人傻笑,真不知道你脑子怎么长的。
这时,我的眼睛已能适应黑暗,我看到头顶帘帐上印出模糊的图案,还有金丝线幽幽泛出的光,我说:“夫君,你看到我就会想到自己是如何通过唐家得到今天的一切,所以你讨厌我。”
他身子一僵,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他不急不缓地说:“我并不是真的讨厌你,苡柔,你太容易满足了,你永远跟不上我的脚步,你在我身后,我就无法看到你,所以爱不了你。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唐家的恩情。”说完,他偏过头看着我。
这时,我侧过身去,面对着他,我看到他的双眸在夜色里忽明忽暗,他真的很帅气,修竹般的眉,英挺的鼻子,那被夜色染上一层神秘光晕的轮廓,眉宇间的自信都更让我为他痴迷,我的手攀上了他的腰间,轻轻地抱着他,暖意一阵阵袭来。
我说:“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你说,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或许吧。”真是诚实的回答。
“我喜欢你。”我紧紧地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肩窝处。
他不接话,过了很久才轻笑一声,道:“我说过,不要触碰爱情。”
我蹭着他的肩膀摇摇头:“心动不是我能控制的,是你让我知道什么叫做思之如狂,你明白这种感受吗?”
我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继续问:“夫君,你爱过吗?你爱苏雨晗吗?”
最终,我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我已爱得卑微,不能再爱得委屈,我想知道他们的关系,想知道真相,想知道邢风究竟是不是冷血的一个人。
邢风眯起了深邃的眼,我怎么忘了,他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我怎么能如此嫉妇般的问他,黑夜给我了勇气,他柔和的轮廓给了我勇气,可是话说出口,我却后悔了。
不过事实上邢风没有生气,他想了很久,才告诉我:“曾经相爱过。”
我没有问下去,毕竟他的过去我无权知道,而且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地交谈过,可是现在我们依偎在一起,他很用心地和我说了这么多话,那我也就可以很安心地睡好这一觉了。
不过我很清楚,我依旧是他心中最不齿的那一类人——一无是处的寄生虫,我和他大概永远都只能同床异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