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强眼开眼睛,就看到智仁有些疲惫的脸,下颚处还残留着淡青色的胡砸。手被他握在手里,不算紧,但很暖。
我已经和他分离一年多,再次见到他好像变了很多。眉目越发冷峻,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俊雅少年。身着笔挺军装,一只手握着我,一只手搁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好似满腹心事,眼睛没有看我,倒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刀削似的轮廓显得愈发凝重,剑眉纠结成一线,目光冰冷。我不知道他这样子到底坐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现在想些什么。
“智仁。”我试着唤了一声。
智仁这才回过头,看着我渐渐软化了神情,伸手试了试我额上的温度,“没事了,静姝。”他给我掖了一下被角,“想吃些什么,我去给你弄。”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我心头骤然一紧,所有委屈顿时翻涌上来,心房里仿佛有一脉血直顺着血管往上冲,直冲入眼底,眼中瞬间泛起潮热。
“我怎么了?”许是昏迷多日,我喉咙里干涩的难受,一时间思绪还未回过神。看见智仁仿佛好像梦里一般。
智仁给我倒了一杯水,扶我起来,在我背后垫了一个枕头,再把杯子递到我嘴边,“喝点水再说。”
我也觉得渴得很,便顺势喝了两大口,也许是太渴的原因,我喝得太急一不小心又呛住了,偏过头,不停的咳嗽。
智仁放下杯子,轻拍我的后背,责怪道,“着什么急?又没人和你抢。”
我脸咳出一点红潮,觉得自己实在太蠢,在他面前总做些丢人的事,为了掩饰情绪顺势倾身向后躺了躺,不自在的问,“哥哥呢?怎么没看到他?”
我话刚刚问完,就听门房外哥哥已经扯开嗓门叫开,“小静,这次你真是吓死哥哥我了!”
我抬起眼就看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床边,抓住我的肩上下打量一番,连声道好,“好好好,总算醒了!昨天智仁就说你烧退了,今日应该会醒,我还不信。看来还是智仁了解你。”边说着边一下子坐在我床边数落道,“还没见过你这么能睡的家伙,小丫头,你可知道你睡了多久?”
我眨眨眼。哥哥到没怎么变,还是那个大大咧咧,疼惜我的好哥哥。
“整整三个星期!”哥哥心有余悸道,“我还以为你这臭丫头舍不得醒了,你存心想吓死哥哥么?”
智仁又喂了我一口水,嘴角不觉拉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是呀,都吓得神志不清了。”
哥哥闹了个大红脸,讪讪的摸着脑袋道,“我那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看着厚脸皮的哥哥竟然也会脸红,我好奇的拉住智仁问道,“什么一时糊涂?哥哥他做了什么?”
智仁还未开口,哥哥就已经大吼道,“不许说!说了我们兄弟就不用做了!”
我越发好奇,智仁只是又摸摸我的头发,淡淡道,“静姝,我们这次可真的吓坏了,以后可不能这样。知道吗?”
我心里委屈,要是可以选择,谁愿意病啊?
哥哥在一旁突然咋咋唬唬的叫道,“瞧我都忘了,小静,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来。”拎起一罐保温瓶递给我,“看看。”
看着他眼中布满的血丝,我心里一酸,差一点落泪。
智仁看我恍惚替我接下道,“什么东西这么献宝,我来看看。”说着帮我打开,很香。他拿到一边,盛出一小碗,端给我道,“静姝我都忘了今天是腊八,看看你哥哥有心还给你带了腊八粥。”他拿起勺子,便要喂我。
哪有女人要男人喂东西的,这样还不如让我窘死算了。
智仁好笑的看着我,“静姝,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很多事我可是一手包办的,现在还害什么羞?”
我大惊之下连忙抬头,几乎口吃道,“什,什么?姨,姨娘呢?”
他见状把勺子往我张大的嘴里一塞,我措手不及,只有勉强吞进去,红着脸瞪一眼身边一脸看好戏样的哥哥。
他又挖了一勺递到我嘴边,“你姨娘不可能一整天都陪着你吧,她也许要休息。”
我偷偷看他一眼,他一脸平静的样子,好像到是我大惊小怪了。只好张开嘴乖乖的吞下。
他替我擦擦嘴,蓝眸浮出一丝揶揄,低头俯在我耳边轻声道,“放心,我可没让你哥哥帮过手,毕竟你是我未婚妻。”
什,什么?!
我怔惊的看向他,他捏了一下我鼻子,贴在我的耳畔轻声道,“擦澡,喂饭,换衣这些可都是我做的。”
“什么!”我几乎大叫起来,我还是一未出嫁的姑娘啊!哥哥怎么能这样呢?我狠狠的瞪一眼没听清我们在说什么的哥哥,那家伙还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天啊,你不知道你妹妹的清白就这么毁了吗?我怎么这么可怜有这样一个笨蛋哥哥?母亲,这就是你说的大智若愚?
母亲?
对了,母亲!
我方才大病初愈,几乎遗忘的一些痛苦一瞬间统统袭来。
我记得了!
日本人占了上海,那可怕的空袭,四处奔逃的人群,我的母亲还在南京!
眼前所有动作刹时停住,觉得心脏骤然僵冷,一点点收紧,仿佛被人狠狠的勒住,搓揉。有种窒息的感觉。
看我脸色大变,智仁搁下碗,不禁忧心的问道,“静姝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哥哥更是急忙往外奔,急吼道,“快来人,医生,医生!都过来!”
我拉住智仁的袖子,勉强道,“智仁,我方才好像出现了幻觉,好可怕,我竟然看到南京沦陷了,很好笑,对不对?”
我强扯一个难看的笑脸,却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脸,牙缝里挤出,“智仁,那是我的幻觉对不对?”
一瞬间,哥哥与智仁都沉默了。
我不由自主的又颤抖起来,抓的他越发紧了,几乎绝望的问道,“母亲呢?我母亲在哪里?我要见她,我要见她!”最后一句,我几乎吼起来。
“静姝。”智仁坐上床,轻轻地搂住颤抖不已的我安抚着,“静姝,冷静点。”他一遍遍唤我的名字。
我抱住他,“智仁,你告诉我那是假的,是幻觉对不对,对不对?”
他心疼得摸着我的头发,眼睛如一泓秋水很深很沉,“静姝,伯母绝对不愿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振作起来,勇敢一点好么?”
“南京真的沦陷了吗?母亲真的给我扔在哪里了?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喃喃道,泪又开始流,“让我死了吧,死了吧。我要去陪母亲。我对不起她。”
“静姝!”智仁厉斥道。
“小静。”哥哥走过来,也红眼道,“你不要这样,是哥哥的错,哥哥对不起你们!”
“不,是我的错,我的错。”我推开智仁,发狠的揪住自己的头发,“都是我的错!为何死的不是我,不是我?”
我想我那时一定很恐怖,很疯狂。要不然一向疼宠我的智仁也不会给我一个巴掌。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挨上一个巴掌,智仁下手不算重,并不是很疼。但我却几乎听见自己耳朵里轰轰耳鸣。因为我怔惊了,从小到大谁也没有打过我,而现在他竟然毫不留情的给我一巴掌,比起疼痛我更在乎的是打我的人。我惊几乎连哭也忘了。
哥哥怒吼一声,扯住智仁就照着脸狠狠一拳下去,他咆哮道,“你混蛋!竟然敢打我妹妹?你还没和她结婚呢,你就敢打她?”
我耳中嗡嗡耳鸣。
智仁被一拳擂到地上,擦了擦唇角上的血,淡淡扫了他一眼,斥道,“你闭嘴!”
这一下连哥哥也愣住了。
他走到我面前坐下。托起我的脸,食指摸着我脸上的红印,声音很温柔,“疼吗?”
我委屈极了,狠狠的躲过,不让他碰触。
他声音温柔,力道却很大,不容我躲避,“我们宠你,谁都不愿伤害你。但是,这一巴掌我必须打,我要代你父母打醒你。他们绝对不会希望你这样自暴自弃。”
他拥住我,也不管哥哥就在一旁,轻吻我的红肿的脸颊,制止住我微微的抵抗,“看着你这样我好心疼,你病了三个星期,差一点就去了,一醒来还这样要死要活。静姝,你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下去了,你的身体再也经不住又一次的折腾。再有一次反复你的身体就垮了。北平沦陷,南京沦陷,多少姑娘被糟蹋,受的委屈比你大多了,你看人家还不是在日本鬼子的狼窝里继续挣扎活命?而你就这样轻视自己的性命么?”
他的双臂使劲,拥的我发疼,声音微微颤抖,“别再折磨人了。”
我听着耳边他流露出痛苦的声音,在他的怀里哽咽道,“你打我。”
他吻一下我的额头,温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你竟然打我?”我仍然在指责道。
他抓住我的手,在手背上又亲了一下,保证道,“我以后都不会打你。”
“就算以后再要死要活?”
“嗯。”他的下巴抵住我的头顶,“我就打这么一次。”
“为什么?”我在他怀里渐渐放松身子。
“因为打完我发现我更心疼。”他轻触我的脸,蓝眸盯住我幽幽地道,“静姝你生来就是折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