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颤抖,望着那片已经被血染透的广场,心从麻木中生出一股决然的怒意,“刘文苍,你简直不是人!煽动谣言?哈,这哪里是什么谣言,明明就是事实!你就算杀了其中一人,也永远封不住所有国人的口!”
刘文苍的手又高举起来,我闭上眼,扬起脖子,静静的等待。打吧,为何不就这样打死我?为何不干脆也给我一枪?让我一了白了。
这一刻,我无比怨恨起在远方的那个人,如今我在南京受此苦楚,他也许还毫不知情,他也许以为我早已死在枣阳。其实我若在那时就死了才是最好吧。至少不必再多忍受这三个多月心身的折磨。
想象中的巴掌等了很久都没有落下,我疑惑的睁开眼,就看见刘文苍高举的手臂被人捉住。
来人俊颜依旧,两道漆黑的眉拧起,眼睛微眯折射出愤怒的光,高大的身躯为我遮住阴云密布的天空,握住刘文苍手指间的银戒闪闪发光。
心中热潮霎时就冲向眼里,直直竟要逼出我的眼泪。
我曾无数次幻想和他重逢的一天,但却从未想过会是这么快,更不敢想象他会就这般奇迹似的出现在我眼前。
可事实却是,他真的近在咫尺。
莫名地,心底除了深深的震撼和激动,还有……惊恐。
他怎么会出现?
这样出现在南京,他难道不要命了?
我惊恐的看向他。
智仁却没有看我,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我。他转身向身边的翻译官说了一连串流利的英文。他说完后,翻译官转向伊藤雅介为他们介绍道,“这位是美国驻华空军副武官埃德蒙•谢菲尔德先生,这位是日本驻宁卫戍长官伊藤雅介中将。”
伊藤雅介颔首,和智仁用生硬的英文打招呼道,“谢菲尔德先生,您好。”
智仁可有可无的点下头,然后松开握住刘文苍的手,又向身后翻译官说了一句。翻译官有些为难,见他点头催促,便面无表情的对刘文苍开口道,“谢菲尔德先生说打女人不是绅士的举动,只有未开发的野蛮人才会这样做。”
刘文苍握紧拳头,眼底抑郁一掠而过,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原来您就是今日从重庆过来的谢菲尔德先生。您好,敝人刘文苍,代表中国国民政府欢迎您的到来。”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这些变故。我记得我和他也就一年没见,不是十年。智仁怎么就变成了美国空军副武官?还起了个洋名?埃德蒙。谢菲尔德?
我偷看刘文苍和伊藤雅介的神色,看来还真有个美国空军副武官今日要来这回事。这亦喜亦忧,一惊一乍几乎击碎我的心魂,手心全是冷汗,幸亏智仁面貌奇特,而刘文苍他们又从未见过他,这才没有露出马脚。
可是,就算这样还是太过危险了。
我看着他消瘦的侧脸,冷风吹的他鼻尖隐隐泛白。我站在那里忐忑不安,聆听着他悦耳的嗓音,他的蓝眸似乎被雨洗过般清澈,湿润。
我紧张的快要哭出来,但他眼睛一眨不眨,就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在我们面前,他是如此从容镇定。身体隐没在现场压抑的氛围中,似乎是巍峨的塔影,眼光飘向一侧,远到我无法企及,只有身上那似有似无的松香还带着我似曾相识的味道。
我赶快低下头,就害怕被别人看到我此刻抑制不住的泪水,我明白这种时刻,我绝不能让别人觉察出问题,想来他为找我,应该花费了很大精力吧。
智仁一挑眉峰,对刘文苍吐出清晰的两个字,“幸会。”
刘文苍的眼里有一闪而逝的讶然。
他没再理会,低下头,执起我右手,弯腰亲吻我的手背。干燥的唇滑过皮肤带着触电般的酥麻,虽然这是一个极普通的西方礼仪,但他怎能如此堂而皇之,他就毫无顾虑吗?
我心里担心极了,就怕被别人看出什么。赶忙收回手,垂下眼睫,调整好情绪,干涩的挤出,“谢谢您,谢菲尔德先生。”
他望着我,憔悴的眉眼里,传达着无限深意,那种属于他的感情,柔而坚韧,涩而美好,他低缓的嗓音温柔的抚平我心头的恐惧,“这是我的荣幸。”
我瞥了他一眼,赶紧仓促转过头,强作镇定的环视四周。刘文苍的眼中浮现一丝困惑,上前搂紧我的腰,对他笑道,“内子妇道人家,没有见过大场面,谢菲尔德先生见谅。”
我涨红了脸,挣扎怒斥道,“笑话,我和你可没有任何关系!”紧张的看向智仁。
智仁淡淡的笑了,只蓝眸中隐约有一缕灼灼燃烧的怒火,“这位的小姐气虚体弱,并不适合看到这些血腥场面,阁下若能体谅她一点,就不应该在她面前杀害无辜。”
刘文苍扣住我的腰,止住我的挣动,不甘示弱的说,“谢菲尔德先生初来乍到,想是还不了解南京的局势。这些人当中匿藏着我国的反叛组织成员,若是妇人之仁,只怕会后患无穷。”
“反叛?”智仁点点头道,“如今中国时局真是混乱啊。我从重庆来时,詹森先生刚刚与你们元首会谈过,他们说你们是反贼,他们才代表中国政府。而如今,你告诉我的与我知道的正好相反,就不知道事实到底是如何。”
刘文苍一愣,随即似乎不经意道,“谢菲尔德先生的中文似乎很好。”
智仁淡淡道,“噢,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中文老师,我的妻子就是中国人。”
我低下头,听出智仁淡然地语气中那只有我才能听出的怒火。
他是在生气吗?
生气我和刘文苍走在一起,生气刘文苍刚才的话?
可是,这能怪我吗?
我又不想这样,明明是他自己没有保护好我,我都没生气,他怎么能这么不讲理?
心里的委屈如翻江倒海,又苦又涩。
我抬头看他,他却一眼也没有看我。
刘文苍眯细眼睛,“是吗?想来尊夫人也和您一起来宁了吧?”
智仁抿紧唇还没开口,伊藤雅介咳嗽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有些紧张的气氛,“谢菲尔德先生,为您的到来,我们今晚会在使馆举办一场舞会,希望您能赏光。顺便请代为捎去我大日本帝国对詹森先生最真挚的祝福,我十分期待下次与他会面。”
智仁似乎很认真听他说完,然后微微颔首,“我荣幸之至。”
用眼睛扫了场上的每个人一遍,才含笑道,“这些都是无辜的良民,请伊藤中将看在我的薄面上,放过他们吧。”
他用冷静的声音继续说,“当然,这应该是中国与日本之间的事,我远道而来,是外人,本不应过问。我汉语学的不好,但也听过中国有句古话,‘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知伊藤中将听过没有?”
伊藤雅介讪笑两声,“好,今天就看在谢菲尔德先生的面上,我暂不追究。”说罢,挥手解散了那群师生。
“看来伊藤中将的汉文也说得很好。”
“哪里,毕竟支那以后将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附属国。”
“看来贵国志在必得。”
“当然!我国有着最圣明的天皇,最精锐的部队,最勇敢的武士,支那早晚会俯首称臣。先不说这些,谢菲尔德先生远道而来,还是由我为您引路,别让支那人扫了我们的兴致。”
“伊藤中将贵人事忙,我不便打扰。”智仁不紧不慢的拒绝道,“我们还是晚上再见吧。”说罢不再理会他,若无其事的转过身,扬长而去。
至始至终,没再看我一眼。
我咬紧冷冰的嘴唇,也没敢去看他的背影,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落下泪来。
伊藤雅介对着他离开的背影冷哼一声,“可恶的美国人!”
刘文苍不解的问道,“雅介君为何对他如此客气?”
伊藤雅介从衣襟内拿出一方白绢,慢条斯理的擦拭完武士刀上的血,收回刀鞘,“这些美国人最是狡猾,卖给我们的武器又同样卖给支那人,从中发了好大一笔战争财。哼!不过他们也嚣张不了几时,东京传来电报,内阁几位大人如今对美国也已经忍无可忍。现在这种形势下,我们和他们还有好几批军火交易,还是少惹为妙。等这些交易结束后,不出一年,这群美国人就别想再嚣张!亚洲,欧洲,美洲,哼哼!等着瞧吧。”他眼里露出极端狂热的神色。
我听得心头止不住的寒冷,万万没料到日本的野心竟然这么大,这些魔鬼竟连美国都不放在眼里。
还在浑浑噩噩,下颚被人捏紧,刘文苍的手指异常冰冷,抹过我的嘴唇,抹去异常刺眼的血红,“做什么这样失魂落魄?你方才见到那个人,脸色就陡然煞白。”他的眼中浮现狠戾,“难道你认识他?”
我勉强稳住心神,故意装作一脸若无其事,以此打消刘文苍的多疑,涩然否定,“怎么会?我从未见过他。”
刘文苍的指尖顺着我的嘴唇,一点点描绘我脸庞的轮廓,手指上好像长满毒刺,每到一处,就让我疼的心惊胆跳,他仔细审视我的神色,“是吗?希望确实如你所说。”
“文苍君!”前面的伊藤雅介停下,回过头,一脸不耐烦的催促,“还愣着做什么?今晚很重要,还得要多多准备。”
他愤然将我甩开,大步离去,留下一群宪兵恭敬的送我回府。
我双手握紧沁着细汗的掌心,希望这把湿腻的冷汗,能让自己清醒点。望着凝成一片猩红的天际,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
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