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点,自三年前,即便是在这种高峰时段,南京路上行人也极少。车子开了约十来分钟,伊藤公馆的大门便映入眼帘,和昨日不同,宽敞笔直的林荫道上早停了许多车辆,一台接着一台,以极缓慢的速度向树木掩映间的洋房门口驶去。
刘文苍颇为不耐的皱眉,向着司机做了个停下的手势,车子便停在路当中,他推开车门,径直走下去,用眼神催促我,我也只有打开车门跟着他下车。
伊藤雅介做东,朋客如云。大堂中穿梭走动的尽是日寇和伪军官员。这群豺狼齐聚一堂,把酒言欢,不亦乐乎。
刚刚迈进大门,身边佣人立刻贴心的为我除去狐皮大衣,露出里面绛红色丝绒旗袍,除了一对白色珍珠耳环就再无其它。
我也不是没有首饰,三年前,早在南京城陷前,我和姨娘便把家中大部分金银首饰埋在园中梨树下,这三年奶娘一直小心看管,倒没被日本人抢去。母亲留下很多首饰,其中也不乏少女时父亲为我定做的,更何况,这几个月来,刘文苍为了讨好我,也时常送些珠宝,但如今这种危机时刻,我实在没有心情装扮自己。
这边,刘文苍正在与上海过来的某位官员握手寒暄,两个人的脸庞上都挂着有礼的笑,笑意却未达到眼底,表面上互相客套一番,毕竟是在日本人的地盘,虽说是伪军官员,但还是有些低人一等,上海的那个官员不同于刘文苍,也不了解其中的缘故,所以一直不明白为何刘文苍年纪轻轻,就能让日本人如此青睐有加。他客套打听,有些讨好的样子让人悚然无味。
明亮的灯光将整个庭院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路走过来,庭院和大厅都布置得很辉煌,华丽的水晶吊灯下,长长的餐桌上铺着一层雪白的暗花桌布,银制餐具以及各色食物,被耀眼的灯光照得更加诱人。餐桌上中央,银质烛台上还点了一整排蜡烛,纯粹是为了好看。
大厅外,庭院内,还有一支十数人的乐队在那里演奏着流畅的乐曲。看来日本这次是按照西方聚会的模式来布置,单从这里看,今晚最重要的客人就是智仁。
我眯眼看去,快速的打量身边的人群,没有。
那边,伊藤雅介和一些日本军官正被一群伪军高官簇拥在内,冷冷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还是没有看到那人,我心里失落又担心,看来他还没有到。
姨娘温顺的跟在伊藤雅介身边,脸上化了精致的妆容,秀发挽成规矩的发髻,髻上插着一只步摇。钗头坠着墨色珍珠,中间细链串联成流苏,随着步幅移动,几缕流苏不停晃动。虽然已经知道她本就是个日本人,但那一身和服还是让我倍感刺眼。
姨娘看见我,眼睛瞬间亮了,附在伊藤雅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就见伊藤雅介抬眼看过来,看到我时,眉毛立刻不悦的皱在一起。姨娘一脸期待,他终于铁青着脸点头,挽着姨娘走过来,向刘文苍打招呼道,“文苍君,你来迟了。”
在这群禽兽之中,我心里实在堵得慌。不想再去面对这些嘴脸,我转过身,就往庭院走去。刘文苍拉住我,双眼微微眯起,“你去哪?”
“刘文苍,请放手。”我极力压抑下想要推开他的冲动,低声道,“我只是去院子里,这里全是你们的人,你害怕我消失不成。”
他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脸色并不好看。姨娘见状怕我吃亏,连忙打起圆场,“你和伊藤君应该还有事吧,我看我们也不便在此打扰,就让小静和我一起出去聊聊吧。”
这种场合闹开对大家都不好看,特别是主人,伊藤雅介。所以刘文苍的脸色一变再变,突然叹口气,低下头对我轻声道,“也好,你不要跑远,等一会儿和我跳第一支舞。”
闻言我僵硬的偏过头,躲开那让人恶心的呼吸,姨娘见我脸色难看,怕我再做出什么不讨好的举动,连忙微笑着拉我离去。借此机会,我终于不着痕迹地挣脱刘文苍的钳制,如愿的离开了那让人窒息的大厅。
重重撞钟声,大厅角落摆放的大钟发出颤巍巍的闷响,时值八点整。姨娘望着我有些欲言又止。我冷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强硬,“姨娘要是想劝我什么,大可不必浪费唇舌。”
姨娘幽幽一叹,“静姝,我只是想让你好过点。毕竟……”
“毕竟这是在日本人的地盘,毕竟我的小命捏在刘文苍的手里,毕竟我只是个什么也不能做的弱女子,毕竟我就应当识时务,刘文苍既然看得起我,我就应当欢天喜地投入他的怀抱,对吗?”
我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刘静姝做不到!”
“小静,你是不是在怪我琵琶别抱?”
我沉默。背过身,眼中微红,语气萧瑟,“姨娘是日本人,但我心里却无法真正把你当作一个日本人。姨娘,你和我一起经历过战乱,共同患难。在南京,在重庆,在武汉,在枣阳,你也看过那些无辜的国人是怎样惨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多少像伊藤雅介一样的日本军阀是如何糟蹋国人。我并不怪你琵琶别抱,但是谁都可以,为何却是一个杀人无数的日本军阀?”
身后姨娘没有言语,我知道我也许深深伤害了她,她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在乱世中,她一个女人活下来已是不易,她是日本人,嫁给一个日本男人是天经地义,我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责怪她?
晚宴已经开始,而我只想躲得远远的,伤害一个从来都对我很好的人,心里并不好受。我从身边侍从的托盘上拿起一杯红酒,想了想,又放下,最终端起一杯果汁,向着一处偏僻的地方刚迈出几步,就被人给生生拦住。
“嗨,好久不见。”来人一身铁灰色中山装,身形高瘦,眉目俊朗,我皱眉,好像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此人。
那人有些尴尬,“你忘了?三年前,白宫舞厅?”
“哦。”我松口气。经他提醒,依稀记得三年前,在白宫舞厅,刘文苍曾向我介绍过此人,好像叫石什么来着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客气的打声招呼,“石先生你好。”
他看我记得他,很高兴的样子,很有兴致的接着问道,“后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现在是和文苍君一起在南京吗?文苍君把你藏得真紧呵,从未看过他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
我与他并不相熟,更不愿从他口里再听到刘文苍的名字,于是皱眉便走。再说,我心里更忧心一件事,现在已经八点了,为何还是没有看到智仁?难道他被伊藤他们瞧出破绽,失败逃了,被杀了,还是,不再管我死活自己走了?
我还在胡思乱想,低头飞奔,脚下没注意绊了一下,瞬间跌入一个人的怀抱,手臂托住我,素白真丝袖口上缀着一粒金色袖扣,气息是那般熟悉,我死也不会忘记,心头鹿撞。
我抬起头,他清俊的脸上挂着一抹浅笑,双眸定定锁住我,灯光下,他的眼深邃无垠,似有什么东西在最深处不断翻滚。
刹那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与眼前这双蓝眸,我从模糊的视线里努力分辨它其中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多到我还没有一一看清就已经消失不见。
他从我手中拿出水晶杯放到一旁的桌上,弯下腰,附在我的耳边柔声道,“静姝别哭,我来接你了。”
我难受极了,就想这样扑进他的怀里把所有委屈全部宣泄出。
正在这时,那边的乐队突然停止演奏,顿了一会儿,悠然的乐声重新响起,庭院中三三两两的男女已经搂在一起翩翩起舞起来。
智仁向我略微倾身,缓缓伸手笑道,“静姝,我记得子衡说过,七年前你是为我学的舞,现在我还有这个荣幸么?”
我踌躇的望着他,真的可以吗?在这里?没有顾虑吗?
他依然微笑,伸出手等在那里,那样的从容让我安心。我不再犹豫,笑着把手放心的交到他掌中,他握的那样紧,仿佛我的手已经融入他的身体。
悠扬的乐曲在耳边响起,我埋在他的胸前,有那么多的话,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说。我担心他的安危,抬头,“你……”
刚吐出一个字,他安慰道,“放心,有我。”
我又埋在他的怀里,想起哥哥的下落,抬头,“我哥……”
这次吐出了两个字,他依然安慰道,“放心,有我。”
我再次埋进他的怀里,又想起刘文苍之前说的话,怕他误会,又抬起头,“刘文苍……”
这次说了三个字,他生气吻住我,再不让我说下去,记忆中的吻勾起我心底深处最深切的思念和心悸。这里是园内最生僻的一个角落,除了我们再无旁人,但就是有人看到又怎样,这一刻我开心地即使让我立刻死去,也心甘情愿。
这重逢的温馨和旖旎,却不料被身后传来的恼怒的男声给抢了话头,“真抱歉,扫了谢菲尔德先生的雅兴。现在请你放开我夫人。”
智仁结束这漫长的一吻,斜斜靠在一扇大开的落地窗架上,把我纳入怀中,这才看向他轻笑道,“你夫人?恐怕这位刘先生记错了,她应该是你堂妹,却是我的妻子。”
“你妻子?”刘文苍瞬间瞪大了眼。我也惊恐的看向智仁,他竟然就这么爽快承认了,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岂不是找死?
刘文苍怔愣,而后恍然大悟般指着他,大吼一声,“你是罗智仁!”
紧紧跟过来的伊藤雅介脸也是铁青一片,对刘文苍沉声道,“怎么回事?”
刘文苍拔出枪,对准智仁,只听“咔嚓”一声拨开保险拴,平举了握枪的手臂,恶毒的笑道,“好,没想到你就是罗智仁,真是好胆量,就这样闯进南京,闯进伊藤府,你以为你有十条命吗?”
我大惊之下就要往前挡,智仁眉峰一挑,死死按住我,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令人害怕,“静姝,让自己的女人为之挡枪,这是男人最大的耻辱。”
他说的鹜定,怒红了刘文苍的脸,“放心,他没本事杀我。”
“到底怎么回事?”伊藤雅介按下刘文苍持枪的手,“住手!文苍君,你疯了不成,怎么可以对谢菲尔德先生如此无礼?还不道歉!”
“谢菲尔德?”刘文苍看着我们一字字道,“他不是埃德蒙·谢菲尔德,他是中国人,是中国军人。你们不要被他骗了!”
“放肆!”伊藤雅介脸色越来越坏,“伊藤文苍,你醉了!”
“他明明就是中国人,他姓罗,叫罗智仁!我要杀了……”还未说完的话,就被伊藤雅介一掌劈断,他怒斥道,“美国公使大人在此,他也能弄错吗?伊藤文苍,不许再胡闹,今日这出闹剧若传到东京,我伊藤家丢不起这个人!”
刘文苍茫然的回过头,就看到一群金发碧眼的美国人。
“埃德蒙,发生了什么事?”
刘文苍举着的手枪保险拴还拉开着,面色一半红一半白,难看极了,“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就是罗智仁,怎么可能是一个美国人?”
我心头也一片雾煞煞,侧过头去看智仁。
我认识他已经近十年了,几乎占了我二分之一的人生。而我真正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却极短暂。儿时,我只是在父母和兄长口中揣摩幻想着他,少女时的情丝刚刚萌芽就系在他身上,即便后来与他结婚,相聚的时光也是匆匆忙忙。
智仁的一双眼眸沉浸在淡淡的阴影里,“真是让阁下失望了,我的确是埃德蒙·谢菲尔德。这一点在场所有大使官员都可以证明。我奉劝阁下的枪还是收回去的好,毕竟今日你我都是客人,主人是这位伊藤阁下,我们还是不要驳了他的好意。”
“既然如此,那为何阁下今早却没有言明她是你的妻子?”刘文苍丝毫不放的逼问道,“阁下早前不是见过我们?明明那个时候阁下看得仔仔细细,为何却没有言明?”
“啪”一声枪响打在刘文苍的脚边,智仁举着枪,淡淡道,“阁下还是放下枪的好,我实在不习惯被别人用枪指着说话,若然我也不介意与你练练枪法。”
“你!”
正在此时,一个日本宪兵急急忙忙的跑上来,伏在伊藤雅介的耳边急促的说了一段日语。伊藤雅介脸色瞬间大变,抬起头,猛地射向智仁,那眼神凶狠的似乎要吃人。
智仁举着枪仍然对准刘文苍,却向伊藤雅介道,“伊藤阁下?”
伊藤雅介脸色一变再变,转过身挥掌又劈了刘文苍一记耳光,怒道,“伊藤文苍,你够了!把枪给我收回去。”
“舅父大人!”
“向谢菲尔德先生道歉。”
“舅父!”
伊藤雅介打个噤声的手势,用日文沉声说了些什么,刘文苍阴郁的看向我们,最终走近,脸扭曲的厉害,“埃德蒙·谢菲尔德!”
智仁挑眉,等待他的下文,他似乎深吸一口气,“对于今天我很抱歉。”
智仁收回枪,大度的表示,“我可以理解。”
虽然刘文苍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我还是能看到他额角暴凸的青筋,他几乎咬牙切齿道,“愿您今晚尽兴!但您要知道得罪大日本帝国无甚好处!”
“这从何说起?”他唇边笑意一点点加深,那股带着冷意的笑容让刘文苍脸色更加难看。
气氛一时变得比先前更加尴尬,刘文苍脸色变幻不定,智仁眼中锋芒尽显,两人目光相触,恰似刀锋相映。
头顶上灯突然坏了一盏,一眀一灭,骚动的空气里有缓慢流动的风,我能看到智仁一闭一合的嘴,却怎么也无法看清他的脸。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爱了多年,认识了多年,自以为很了解的男人,其实我对他,好像一无所知。他已经是我的丈夫,而我对他的了解也许只到了,他想让我看的那一面。
我回忆起他的出身,所有的记忆也只在于,少女时,母亲淡淡的一句,他的生父是一个英国人,在他还没有出生时,就抛弃了他们母子。
我想起,他送我的戒指,平整的方头上刻着的正是大写英文字母S,那也许才是他真正的姓。谢菲尔德姓氏开头的第一个字母。
我想起,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告诉过我他的一切。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我儿子的父亲,而我真的了解他吗?真的走进过他的内心吗?
我望着他,无比陌生。
突然想起一句老话:一叶蔽目,不见太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
其实人最看不清的,往往也许就是身边离他最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