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偷偷摸摸潜进最亲密的人的书房,探查他的秘密。
我等了两个月,对他身后的印象还是模模糊糊,有很多未解之处。虽然因为他的警告,约翰再没有对我下手,但是为何他不愿向我说明白?
我们是夫妻,是最亲密的人,为何他总要在我面前遮掩?
我翻查着桌案,抽屉,书柜,甚至书的夹层,一切可能的地方。
什么也没发现。
其实我也知道,他是那么仔细的人,要是有心不想我知道的事,就绝不会在这里留下蛛丝马迹。
真不甘心。
眼光瞥向拐角废纸篓,咬咬唇,哗啦一声,倒出一团团废纸。
我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一张张摊开。
还是什么也没找到。
有些沮丧,也有些懊恼,看着地毯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觉自己蠢得厉害。拍拍头,垂头丧气的把乱七八糟的纸团拾进废纸篓。心里发誓下次再不干这种蠢事。
拾着拾着,突然眼睛一亮,只见废纸团里有一小张撕碎的纸片。虽然是零星的碎纸片,但也能看到其中一言两语。
那是一张英文信函,字迹娟秀流畅,因为不完整,我只能看到支离破碎的最后一段话:
……我正在为您的平安祈求上帝。记得吗?十二月夜来香,那晚房间的墙挡住了外面凛冽的寒风,血腥的世界只有那里无尘世干扰,只有甜蜜花香。是这些记忆陪伴我这漫长的一年。伯爵大人的身体依然健朗。愿上帝保佑我们再次相聚。
署名:朱蒂斯。沃波尔
我怔在那里,整个空间陡然凝固,似乎连呼吸都被遗忘。胸臆中不断翻滚的心潮终于不受控的破茧而出。这无疑是一封少女的情书,字字句句都透露出一个异国少女的爱恋。
她让他记住什么?那晚……记忆……我不知道的东西……何时发生事?
那时我在做什么?
那时我也许在枣阳,也许在武汉,也有可能在南京。
他在哪?
哦,对了,他在豫西,一个人。也有可能,那时,他并不在那,而在重庆,英国或者其他任何地方,身边陪伴着这个叫朱蒂斯。沃波尔的女子。
对了,还有一个,伯爵?
我定定心神,再看了一遍,真的是伯爵。
‘伯爵大人的身体依然健朗’。
伯爵啊,原来是他要智仁回伦敦,他就是约翰的主人,要我死的人。
我的心忐忑不安,比起这些,我更在意的是这个叫朱蒂斯•沃波尔的女子和智仁有什么关系。她为何会给智仁写这封情意绵绵的信?
我可以忍受一切的磨难或难堪,但前提是君心不变。
那封信函如同烫手的山芋,被我又仓皇的扔进纸篓,整理好一切后,连忙逃离现场,惟恐慢下一步。
我习惯性的抚胸,拎出领口里的银链,链子上光秃秃一片,没有我想摸索的戒指。这才想起,那枚戒指早已被智仁扔进扬子江。
再也寻不到了。
可惜了。
我不禁怅然若失……
正是阳春二月,心里却愁云惨淡。怅然长叹,将那扇与外界相连的窗门打开,透进大片阳光,希望这些光和热能照进我的心,照暖我的身。
园子里,海斯正满脸严肃的教海维走路。他脸上表情很严肃,可两个孩子娇憨的样子,却像是场游戏。
海斯拿着一把小弓箭,放在离海维几步远的地方,歪头逗他,“弟弟,这是舅舅走前留给你玩的,你要想要,就自己走过来拿。”
哥哥离开已有两个星期,走前又留下好多玩具给海维。他很疼爱他,就像幼时疼爱我一样,好东西恨不得全部拿回来给他。
只要一有空,就把他成天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弄得海维学会的第一个词,竟然是‘舅舅’。这让我和智仁都郁闷了好一阵子。
佳丽坐在躺椅上,边晒太阳边指挥道,“小胖子,拿什么小弓箭,我外甥喜欢的是手枪,笨小子,还不去换!”
海斯嘟嘟囔囔,“我也喜欢那个嘛,舅舅说了,只要我教会弟弟走路,那个就归我了。老师总是偏心眼,小心我下次告诉舅舅。”
佳丽笑骂道,“嗳,你还有靠山了?底气还挺足的,那蛮牛下次回来,看我不用扫把撵走他。”
看着孩子蹒跚学步,我好像看到以前,哥哥也是这么教我学习走路。摸索前进,跌倒,爬起。历史重演,世世代代,生命延续不息。
终于拿起跟前的小弓箭,孩子转动笑眸,光润的肌肤因为活动晕上嫣红,平添几许魅色,流连不散。作为他的母亲,我的心情也因此明澈不少。
水榭楼台,晴光万里。
我走出去,含笑呼唤,“海维,海维?”
举着弓箭,裹在绵袍里,循声而迈向我的怀抱。他瞳色渗蓝而快乐,所到之处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
眼看他两脚交叉,一晃头,一下子滑倒。左右响起惊呼,我心里一沉,情急下,连忙箭步往前。却见他自己爬了起来,脸上居然还是笑容满面。
我心疼的把他搂在怀中,轻轻揉揉。因为还是初春,孩子穿的多,看来跌的不疼。他还是笑嘻嘻的,苹果脸蛋红通通,一摸全是汗。
佳丽对我说,“孩子好像太热了,你给他穿的太多,还是解开扣子吧。”
我笑了,“怪我粗心。海维,让你姑姑抱抱。”
我替孩子解开外套,只留下一件薄棉衣。那是我亲手缝制的,衣襟绣着两尾小鲸鱼。
摸了摸他颊边的笑容,泛起莫名的泪光,我柔声说,“海维。你一定能长成男子汉。”声音坚定。他唇畔的笑花,在水气下开的更加灿烂。
“真好啊。”佳丽懒懒的伸腰,又躺回椅子上,“看的我真有些羡慕。”她笑嘻嘻的说,“人家都说有子万事足,你一下还有两个。这乱世,表哥爱你,静宇哥疼你,静姝,你是我见过最幸福女人。”
我放下海维,让海斯领着再去学走路,接过仆人递上的人参雪耳茶,淡笑道,“是啊,我真幸福。”
园子里安静下来,原来是智仁走进来。明亮的眼睛扫了我和佳丽一眼,抱起那边再次跌倒的海维,“好家伙,又重了不少。嗯,每跌一次,就长大一点。”
与往常一样,海维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小脸蹭他的脸颊,奶声奶气叫,“爸爸。”
智仁眸子瞬间柔了,替他掸掸膝盖上的土,又放下,让两个孩子继续玩闹。
走过来,眉毛微扬,“开春了,难得这么好天气,你们俩就窝在家里?我远远望着,在说什么
呢?瞧着挺开心。”
佳丽捂嘴笑道,“还不是你的静姝说她很幸福,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尽给我添堵来着。”
“哦?”智仁也接过仆人递上的香茶,细细抿了口,目光好像能融化霭霭春雪,“她这么说?”
我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伸手阻止佳丽说下去。幸福薄如纸,美好爱情,有时用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捅破。
“今天这么早回来?”
他放下杯盏,手指微微叩击桌面,好像透过迷雾,宠溺的望我一眼,悠然笑了笑,“今日好天气,我带你出去走走。”
那抹笑容很纯粹,令人迷恋,反衬世间的沉府。我偏过头,不想直望过去。
没有用轿车,也没让约翰或别人跟随,智仁牵着我,像普通老百姓一样步行走街串巷。许是我的心不在焉让他升起疑惑,他看我,略有所思道,“静姝,你有心事。”
微风拂面而来,撩人深思。
心中一滞,左胸里是跳动的心脏,是血脉奔涌的声音,我只想把仅有的东西全部给他。
我绝不是贪生怕死,也不在乎生活条件,更不在意环境的危险,我选了他,旁人说什么我更不会在意。
我在意的只有他。
因为我爱他,在他身边我就安全,在他眼里我就幸福。
我可以容忍他的隐瞒与不信任,因为我爱他。
而我爱他的前提是他也同样爱着我。
同样的柔情蜜意,三生石上我与他的缱绻情缘,月下老人手中红绳,牵绊的是两情相悦,是情投意合。
这是我刘静姝的爱。
唇边浮起笑容,我若无其事的问,“支开佳丽,又不带孩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笑而不答。
前线炮声轰轰,重庆街头仍是繁华富庶的景象。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皇后舞厅门口车队川流不息。街角市井人家的女人和大孩子正为家里钱粮拮据奔波劳作。
仗在打,然而日子还是要过。
他牵着我,沿着街道边,缓缓踱步。暖和的天气,抛开诸多烦心事,在凉风习习的街头漫不经心的踱步,享受炮火烽烟里难得的惬意。
最后,我们在最豪华的一家洋行停下。
在数位侍从簇拥下,他拥着我推开装饰豪华的法式玻璃门。
水晶灯下,满脸堆笑的店员捧来一个红色丝绒盒。
他从上面取下一枚最耀眼的红宝石戒指为我戴上,缓缓说,“我和你说过,会重新为你挑一枚戒指。这一枚才是我挑的。”
说着,褪下自己指间的戒指,又换上和我同款的那枚,他眼里泛起光彩,“静姝,不管在哪里,我们生死相托,无分彼此。”
凝视着指间一点酒红,傲然盘踞在戒环上。心里蓦然触动,靠上他肩头,两只手再次绞缠紧握。胸中一念澄明,恰如繁花盛开。眼角隐有湿意,我缓缓道,“好,与你,我同样生死不离。”
若他不违誓言,刘静姝此心不变!
他仿佛还想说什么,抬手抚上我肩头,半晌却一字未说。我低下头,自然靠在他胸前,他展开双臂,一手握住我,一手将我揽入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