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店门,赫然发现门口停着辆黑色轿车,约翰静静站在车旁,显然是在等我们。眼见我们相携走出,他一弯腰,点头恭敬道,“埃德蒙少爷,请您即刻回府!”
气氛不对劲,我已经预感出变故,下意识握紧他的手。
他带着我从容进入车内。而他严肃讥讽的脸色,令我觉得有些不安。怕是那个伯爵大人到了吧?
结果正如我预料的一般,那位伯爵确实来了。
穿过园子,走过客厅,没有见到佳丽和孩子,也不知他们是否被带到别处。路过的仆人一个个惊若寒蝉。
书房外整齐的站着一排随行保镖。走进门,就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背对我们,站在落地窗前俯视楼下花园。一听到我们的脚步,那威严的老人立刻转过身,向我们投射而来的目光,凛冽如冰。
他神色有拒人千里的傲慢,手中高档土耳其玻璃杯在如昼的灯光下明晃耀眼,杯中美酒微漾。
看着我们交握的手,他毫不客气的冷哼一声。右手持着的红木手杖重重砸在地板上,胸前那一大排勋章,也随之助威般震动。
“埃德蒙,真是好久不见!”
身后约翰毕恭毕敬的鞠躬,“伯爵大人。”
酒杯朝约翰的方向劈头盖脸砸去,潋滟如血的美酒泼在雪白的地毯上。我凝视着那抹开到糜涂的嫣红,他指着我,对约翰厉声怒喝,“我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声音震得大厅一颤。
智仁面上带上不动声色的冷意,把我护在身后,扫一眼地毯,声音轻佻道,“尊贵的谢菲尔德伯爵,请容许我提醒您这是我家,不是伦敦,更不是您呼风唤雨的阿灵顿,巴克兰庄园。”
这语气令谢菲尔德伯爵顿时怒不可遏,“埃德蒙,这是你和我说话的语气么!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竟然如此目无尊长!”说着,手杖又重重一跺。
智仁静默了会,垂目一笑,“伯爵大人,您忘了么?我的父亲早死了,在你口中作为杂种的我,确实无人教会我敬老。”
短暂沉默过后,谢菲尔德伯爵嘴角隐有抽搐,厉声喝骂道,“孽畜!”
因为太过气愤,喘口气又破口大骂,“孽畜!畜生!乔治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我的孙子竟被外国女人教成了这个样子?骑士的高贵与荣誉都被你糟蹋的一干二净!”
他连连喘气,面部一阵剧烈的抽搐,说到气愤处,脸颊因愤怒而涨红。手杖指着我连骂,“一个外国女人已经毁了我最骄傲的一个儿子,而现在这个女人又要来毁掉我唯一的孙子么!”
他恼羞成怒,嘴唇发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们父子俩都被中国女人迷了心窍,一个抛家私奔,一个不思归国!”
眼见智仁冷着脸仍然无动于衷,他眼角隐有泪光。苍苍白发凌乱下来也不自知,剧烈咳嗽间老态尽显。
约翰看到他侧过脸剧烈喘气,赶紧上前连忙扶住,帮助他抚背顺气,不住宽慰道,“大人您请息怒,您刚下船,先歇歇气。少爷年纪轻,难免说错话。您年纪大了,这些话还是慢慢说。”
他犹自剧烈喘息,死死盯住这个不争气的孙子,见他无动于衷,手杖敲得咚咚直响。
“如今德国纳粹都打到了伦敦,就连国王和王后陛下还坚守在那里。你叔叔战死巴黎,一个堂兄死在布鲁塞尔战场,另一个去年死于不列颠空战。朱蒂斯的哥哥,萨福克子爵年纪和你一样大,去年也奔往前线。而今你非但不赶回英国,专心研究欧洲军情,多立战功,反而还继续与这个坏事的中国女人厮混!这等没分寸,你也配称是我理查德的孙子!”
他拿出手帕捂嘴咳嗽两声,甩手挥开约翰,手杖指向我,冰冷傲慢的说,“你先给我解决了这个外国女人。”
智仁睥睨,笑意讥讽。
这一下,谢菲尔德伯爵被彻底激怒,上前就是一杖重重劈在智仁的肩上,气的浑身发颤,“混账东西!”
他大手一挥,我刚张口欲言,就被四周随行保镖扯出来,子弹上膛,三把左轮手枪同时指向我的头。
智仁握住那根手杖,用力一抓。转瞬间,一手顺势把伯爵的双手反剪在背后,一手持枪顶住他太阳穴。无视伯爵的怒视,冷然昂首四方,沉声喝道,“都给我放下枪,要不然我杀了他!”
谢菲尔德伯爵紧攥的手杖才抡起,就被智仁强制锁在背后,又颓然放下,一瞬间,威严的身躯苍老下去。
“你在做什么!埃德蒙,难道你也想学温莎公爵不成?为了个女人尽做蠢事!”
智仁并不理会,沉声又说了一遍,“伯爵,请你让他们都放下枪。手脚轻一点,不要吓到我的女人。要不,我一枪毙了你。”
闻言,谢菲尔德伯爵简直暴跳如雷,“混帐!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偏袒这下贱女人!想让穆尔格拉夫家族名誉扫地吗?!”
“少爷!”约翰情急之下,直向智仁使眼色,帮腔劝说道,“请您不要再顶撞大人了,您的举动会伤了他的心。他不顾惜身体从伦敦赶来,都是为了您啊。您快向他认个错吧。”
咯嗒一声,智仁拉开保险拴,声音越发平淡,“放下枪。”
“你竟敢威胁我?!”
“你可以试试。”
谢菲尔德伯爵老脸腾地涨得紫黑,气急败坏的对四周暴喝,“都给我放下!”
身旁保镖们听闻都迅速收回枪,伯爵怒视智仁,“你也给我放下!”
眼见所有手枪都收起来,伯爵便将所有怨气转移到我身上。一待松了禁锢,立刻走到我面前,抡起手杖便向我腹部砸去。可惜手杖并没有砸中我,智仁纵身挡在我面前,手杖落在了他的背上。
怦的一声闷响。我感觉得出那一下并不轻,但他哼也没哼,面上神色如常。
接连几次都被如此顶撞,伯爵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成浓浓墨黑,然后一掌愤然扇在智仁脸上,直打得他嘴角冒出血沫。
“我还没有死,你就如此跋扈。我怜你从小没人教管,先头还打算原谅你的无知,但现在你就算是我的孙子,我也不能让你这样恣意妄为!”
他指向自己胸口一排闪亮的勋章,无不自豪的说,“想我一生从维多利亚女王时期,历经汉诺威,萨克森,温莎三个王朝,历时五位国王,身居皇家军事保护院高位,倍受历代国王信赖。曾被授予嘉德勋章,帝国勋章,玫瑰骑士勋章等等荣耀。这些荣誉无一不印证着穆尔格拉夫家族位高权重,显赫一方。”
眼见智仁没有应声,他略顿了口气,渐渐缓下脸色,“想来你也和你父亲一样不过是年少轻狂,一时糊涂才犯下错事。这次我奉国王陛下旨意来中国,将与蒋介石政府重新部署针对缅甸的作战计划。现在缅甸局势吃紧,滇缅公路被封,如今我们和中国立场一致。既然你放不下中国,我就暂时调派你去缅甸那里好了。我们家族是世袭伯爵,这次你务必要好好表现,立下战功,以求能让国王陛下刮目相看,若是能和祖辈一般获得白金汉公爵的美誉,那就再好不过!”
缅甸?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那个固执老人傲慢的姿态。
他这是要把我们分离?
直面他的怒火,我心里又急又惧,“不……”
谢菲尔德伯爵冷眼扫来,恼怒的呵斥,“我在和我孙子说话,你没有资格插嘴!”
智仁低头温言道,“别说话。”
伯爵盯着我们冷嗤,“为这么个女人遗忘作为骑士的骄傲,这是最可耻的事!”
智仁又转过身,面向伯爵,“若是我去缅甸,就不会再出现那些事?”
伯爵怒哼一声,“哪些事?哼,一个外国平民做我的孙媳简直是奇耻大辱!家族有着几百年的悠久历史,历代世袭伯爵,只有血统最纯的贵族女子才配得上我们。”
“血统?”智仁冷笑,“那是最滑稽的东西。在我面前和我讲血统纯正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他恨声道,“若不是乔治,马修,詹姆斯都战死沙场,我会让你这个混血的杂种继承爵位么!”
混血的杂种。
我担心紧盯着智仁,难以置信这个傲慢的老人总是吐出如此恶毒的语言。
智仁脸色依然平静,只有额上暴跳的青筋凸显他内心深处的愤概。他并没有发怒,过了片刻,他低低笑了起来,“你不屑我这混血的杂种,我也不稀罕你那个伯爵爵位。哦,对了,伯爵大人,请不要总说我是您的孙子,我记得我没有父亲,更没有像您这样一位血统高贵的祖父。”
“你!”伯爵浑身大抖,脸色一阵痛楚,忙背过身捂住胸口。“不知好歹,真真气死我了!”
约翰眼尖看见他的小动作,赶紧冒死打圆场,“少爷,您别再气大人了。他有心绞痛,您又不是不知道。”
智仁抿唇,偏过头,“静姝早已是我的妻子。”
我心底升腾出一股酸涩,死死堵塞住胸口。
若是真毫不在意,他根本不会搭理,更别提三番两次的触怒。我看着他铁青的脸色,我想,他也是在意这个祖父的吧。
他,从小就没什么亲人啊。怕是也曾羡慕向往父濡吧?
莫名地,眼眶染满潮红。
此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男人心里的矛盾。
伯爵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执杖指向门口大声咆哮。
“你给我滚到缅甸去!马上就给我滚!埃德蒙,不要以为我可以这么姑息你。”
智仁不动,视线盯住地面。
约翰扶助摇摇欲坠的伯爵,满脸恳求之色。
“少爷。约翰求求您,不要再顶撞大人了。大人这么说已经是极限,您就先答应大人暂且去缅甸吧。”
眼见智仁脸上还是阴晴不定,伯爵又道,“你想留下这个女人的命,就给我去缅甸,我到要看看她的命值多少军功!”
我暗中握紧智仁的手,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他面色阴暗,低缓道,“一个保证。我要她安全无忧。”
伯爵眼里冷厉的光芒一掠而过,嗤笑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保证?小子,你要么去缅甸,要么有的是人会替你除去她,别指望人人都是约翰。你问我要保证?先出去仔细想想你用什么来向我提要求,想明白了,我在这里等你。”
他挑眉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我的孩子,我相信你一定很快想通。”
智仁的脸瞬间铁青。而我手脚冰凉。
一出门就见佳丽走近,还未说话,智仁就一语不发的擦肩而过。唬得佳丽倒退一步,迟疑问我,“表哥他怎么了?你们在里面谈什么?声音都快吵翻天。”
嘴唇向房门内努努,“那洋鬼子是谁?排场那么大。”
我喃喃道,“确实。伯爵呢。”
佳丽惊得合不拢嘴,“伯……伯爵?静姝,你说戏呢!”
我轻叹口气,“我也希望是场戏。”
她犹疑的看向智仁消失的方向,心有余悸的抚胸,“我瞅表哥的神情真吓一跳,像是要吃人。那神色我好多年都未曾看过了。这到底怎么了?”
我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