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七月某日雨。
今天是我十二岁生日。母亲告诉我,我出生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应该是一个内心火热的孩子。我想她说错了,反正她的一生也说错了太多事,不差这一件。若是一个孩子一出生便受尽白眼,过着颠沛流离,如过街老鼠衣食不保的生活就是再火热的心也会冷却。
今天母亲卖了浑身上下仅存的最后一块玉佩给我买了一个日记簿,她告诉我把所有不能对别人说的话或必须隐忍下的感情写在这个日记簿上。因为她终于要带我回家了。她带我回的是自己的娘家。一个她从少女时就断绝关系的地方。我知道若不是为了我,她就是烂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去。
母亲把日记簿交到我手中,郑重的在第一页写下一个巨大的忍字。
若不是碍于母亲庄重的表情,我差点笑出来。不就是个忍字,从我出生开始,哪一刻我不都在忍,这字写给我真是有点讽刺。
1928年八月某日阴。
今天我见到了舅舅,一个精明世故的商人,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对于他的两个儿子,我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他们在打量我时不小心露出的讥讽和鄙夷,不过这种眼神我看过太多,已经无法再生出任何想法。倒是那个表妹大大咧咧的给我留下了印象,别人说那是天真活泼,我却觉得有些傻气,不过不惹人讨厌。
这个家冷得可以,人人都对我保持距离,就是下人也时不时露出点鄙夷。不过,我无所谓。这有什么,至少在这里我能吃饱穿暖,多几个白眼而已,又不会少一层皮。只有母亲放不下那些没用的心高气傲。我想那个忍字她应该先写给自己,而不是我。
我已经十二岁了,像我这样大的孩子早已进入学堂念书,而我只认识百余个字,会写这本日记。说来母亲年轻时也是才气逼人的女子,要不她哪来资本心高气傲,可惜,她却不曾教过我,便是这百余个字也是我在泥地中学的。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没有我这个儿子。
1930年正月某日多云。
今天是大年初一,理所当然,我和母亲又一次成为家族嘲笑的主角,母亲激愤之下又病倒了。其实,她为何想不明白,他们说的本来就是个事实。一两声咒骂,三四声杂种而已,又不会缺一块皮肉。我沉默微笑,全然当做耳边风,把母亲给我的忍字发挥的淋漓尽致。倒是舅舅看不过去,替我们解围。这一年多,谁不知道我温和谦逊,是个无任何脾气的乖巧孩子?来这个家的人见到我,都会称赞一声君子如玉。君子如玉?呵,我想,对我这个侄子舅舅应该很满意吧,应该会送我去学堂了。
1930年四月某日雨
母亲的病时好时坏,今天来了一个陌生女人,见到母亲未语先泣。她红着眼看着我,拉着我的手一直说苦命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苦命?可怜?我微微一笑,命吗,我选不得,不过改得了。苦命?我可不会认命。至于可怜,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怜悯。
我知道她是母亲的手帕交,一样的出身,一样的才情,一样的美丽,却是不一样的两条命。她有一儿一女,有个对她一心一意的丈夫,哪像我母亲,一具破败的病体,一个杂种的儿子,一个抛弃她的男人。
1930年六月某日晴。
今天母亲难得拖着病体带我出门,路过燕子矶时,我看到一个少女,一头黑瀑布般的长发,飘逸的素白色连衣裙。我难得看的出神。母亲告诉我那是刘家大小姐,今日是她的生日,包下了燕子矶整座酒楼。
我看到她有一个哥哥,跟我差不大,很疼爱她,看着她的眼里满是宠溺。她也有一对相爱的父母,也很疼爱她。她的微笑纯真美好,让污浊的世界有了点光彩。我想只有浸在爱中长大的孩子才会如此美丽。若我也有这样的妹妹我也会很疼爱她。若我有这样的女儿,也会为她包下整座酒楼,把最好东西全部给她。
母亲问我:“她漂亮吗?”我说:“是,很漂亮。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孩。”
母亲叹息。我知道她在为我叹息,因为我是私生子,永远也不可能拥有那个女孩的一切。
1930年九月某日晴。
舅舅终于送我去学堂,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也许没有人相信我从未进过学校。我的成绩名列前茅,入学考试的分数让所有老师震惊,可谁会相信其实两年前我只认得百余个字。学习比起要饭要轻松很多。
我看到了那个女孩的哥哥,阳光一样的少年。走过来气哼哼的对我说了一句“伪君子!”
哈,我哑然失笑。这个男孩对我口味,没人能知道的事情他竟一句道破。不错,我就是个伪君子。
今天他竟然来找我打架。那真是一场痛快淋漓的架,从小到大,我从未像今天这样轻松,这样酣畅淋漓。我听到那个少年气喘如牛地说:“嘿,你个狼崽子真狠!”
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1931年正月某日晴。
今天又是大年初一,不过我没有回家。呵,我这个孤家寡人竟然有了第一个朋友。他偷了一瓶酒从家里溜出来找我,拍着我的肩膀称兄道弟。他三杯就倒,醉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揪着我的衣领模模糊糊的抱怨:“你个小白脸有啥好的?那丫头天天缠着我问东问西……咯,不就是个蓝眼睛嘛,咯,你放心,哥哥以后给你弄一堆回来摆着看……”
我扯开他的手,他又朝我面上揍来一拳,我自然不会等着挨揍,偏头闪过,听他继续嘟哝着:“我有没告诉你我有个妹妹,她可好看了……”
他没说过,不过我早就知道。
有个朋友的感觉……
有点温暖。
1931年七月某日阴。
今天又是我的生日。而我见到了我的爷爷,他带来了那个提供我母亲一颗精子的男人的死讯,多可笑,十五年了,我第一次从别人口中知道他,他却早就死了,留下我这个杂种。混血杂种,我以为我早已不再在意,早已心灰意冷,不再期盼亲情,但是当我听到那个词从爷爷的口中喊出时,还是痛了一下。不过,也就一下,比起我母亲失声痛哭,呕血神伤要好太多了。我的爷爷竟然是一个英格兰贵族。伯爵?呵,没想到我还有这样出身显赫的身份。
1931年九月某日阴。
暑假我去了伦敦,在那里,我又一次尝到耻辱,我不会跳舞,更不会说法文,一个个羞辱人的宴会,伯爵以为我会伤心,难过吗?不,这些耻辱我早尝过,尝了十五年,面具带多了早已融入了脸皮。伯爵以为我会屈服,或沉沦在这一连串的舞会与荣誉中。是,我渴望那些,但是我还太小了,小的无法在这陌生的国度保护自己,小的根本等不到成年就会被杀。我不属于这里,至少现在不属于。
1933年十一月某日晴。
今天我又看到了她,她长大了,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我想,她喜欢我。这个认知让我欣喜。从未有人喜欢我,可她喜欢我什么呢?我知道她经常从她哥哥的口中打听我,其实我也是故意的。她喜欢的是那个温雅端方的幻觉,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假象,可是,那又怎样,那也是我,如果不是父亲的原因,谁又知道我是不是就是她喜欢的那样。
我喜欢她看我的眼神,那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也能有一个人把我这个孤独人放在心里。她是个纯真的姑娘,像我这样的人也许该离得远些,不过,那是她自己选择的,是她非要靠过来的,我没有逼她,只不过,隐瞒了点什么,又遮盖了点什么,无伤大雅。
1934年二月某日雨。
今天,我心里承认的唯一最后一个亲人死了。母亲的一生是一个悲剧,我想如果我爱的女人,我绝不会忍心让她承受这样的折磨,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她,我宁愿先亲手杀了她也不愿让她在世上多受这么多年的折磨。
她第一次主动握住我的手,这对于她那样羞涩纯真的女孩不得不说是鼓足了勇气。瞧,是她自己选择的,是她先握住了我的手,我不会松了,在我不松开前,她休想先松。
1935年六月某日晴。
今天是她十五岁生日,离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已经过了五年。我喜欢看她对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我也喜欢偶尔逗她,看她憋红脸的样子,喜欢看她低头时的一抹羞赧。
我想,我喜欢这个女孩。
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她纯洁、善良、温柔、有些傻有点痴,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吸引我,因为她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她以为我不喜欢她,至少不表现的那么明显,其实我耍了心眼,因为我喜欢她追逐我的身影,喜欢她把我视为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她吧,在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其实我就喜欢上她,她是我的梦,用爱养大的女孩,只有她能带给我温暖。
1935年九月某日晴。
今天她在我怀里哭了一个下午,她哥哥走了,不久的将来我也要走。说来好笑,那个阳光少年为的是他的理想,我没有他那么伟大,至少有十之六七的私心,军队能给我磨练,在这乱世,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一个身世复杂的私生子怎么才能让她的父母让步?
但在她眼中我却高大的和她哥哥一样,是为了理想而去的。不过,既然她这么觉得,我何不顺她的意,反正在她心里我是什么样的都行,只要她爱我。她喜欢温柔的男孩子,我顺着她的意,她喜欢英雄似的人物,我也顺她的意。傻姑娘,你这辈子幸亏是遇到我,幸亏我也喜欢你。
1936年九月某日晴。
军队也有军队的好,在这里,我有足够的时间想想自己的未来,我,一个私生子,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就要这么认命吗?不,我从小缺失的东西,尊严、骄傲、权势、地位,总有一天我要抓牢它们。若不是它们,我的母亲不会被人抛弃,我的童年不会如此凄凉,若是没有它们,我拿什么去保护我爱的女人,拿什么去保护我们的孩子?这个乱世太污秽,我不想污染了她,更不愿她走上母亲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