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午间血案
十三日，这是一个有点特殊的日子。在中国农村，很多地方忌讳农历每个月的十三和十八日，叫做“十三、十八当”，旧时称这些日子为“三娘煞”。《通胜》里面说：“上旬初三与初七，中旬十三十八当；下旬廿二与廿七，作事求谋定不昌。”因为有了这一层，所以人们出行或办事一般不选这些日子。当然，外国没有农历，他们使用的是公历。据说使用公历的国家有的也忌讳每个月的十三日，认为这个日子不吉利。
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一天，就是个十三日。天空万里无云，冬阳普照大地，中心完小暖融融的，仿佛季节变更，春天提前来到。有人认为，有了好天色就会有好心情，有了好心情就会有好事情。可我觉得这种论调毫无科学道理，也从来没有印证过。
上午，收到学区转来的一纸公文，那是教育局关于作文比赛召开颁奖大会的通知。我迫不及待地展开文件，越过开头语，直接审阅获奖名单。结果令人大喜过望：我带去的两个学生都有名字，其中《我爱家乡的山和水》荣获二等奖，《难忘的一件事》荣获三等奖。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心情，马上把这个喜讯与校长分享。没有想到，好天色带来好心情，好心情还真的给我带来了好消息。闻讯后，大家都非常高兴，两个获奖者更是欣喜异常。
午间休息时，操场上聚集着男男女女的学生，有的在玩游戏，有的在搞体育活动，有的围坐在树荫下聊天。从操场到教室、寝室，从教室、寝室到操场，不断有人上上下下，来来往往，充分享受着课闲时间和难得的穷纪暖阳。大家其乐融融，中心完小一派祥和的景象。
一点多钟的时候，教学楼出来两个男孩子，个子比一般学生稍高。他们肩并肩的走在一起，嘻嘻哈哈大声说笑，有时动手动脚，你摸我一下，我撞你一下，样子显得很亲昵。两人都是六年级学生，都是15岁，而且都姓王。其中，一个叫王小光，与胡忠仁同班；一个叫王小田，与李林林同班，与胡忠仁同村；王小光和王小田虽不同班，却是好朋友。
王小田左手拿着一个大萝卜，右手握着一把小水果刀，一边走路一边谈话一边用水果刀削萝卜皮。王小光一脸的调皮相，不断做出一些搞怪动作，用以逗趣王小田，引他发笑。俩同学都是花一样的年纪，青春的脸上洒满了快乐和阳光。
他们一步一顿地走着，终于走下坡梯，走到了操场上。这时，王小田已经把萝卜皮削去一大半，便将水果刀把上刃下倒过来握着，准备切下削了皮的一截萝卜让王小光先吃。王小光根本没去想这件事，一心专注在搞笑中，趁王小田分心之际，突如其来抢了萝卜就跑。王小田知道这是逗弄他，于是就跟在后面追赶。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两个人绕着操场打转。其他同学见他们打打闹闹的，都让到一旁看热闹。跑了一会儿，王小光突然不想玩了，毫无征兆地停下来，嘴上说着：“还你萝卜！”王小田由着惯性冲上前去，喘着粗气在他身上戏狎地敲了一拳。
两人还沉浸在搞笑气氛中，勾肩搭背地顺着走，才走了几步路，王小光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人往下缩。王小田急忙搀扶，却发现王小光左背肩胛右侧有血。原来王小田那一拳用的是右手，力道不是直线击打，而是像女人撒娇那样举拳轻擂，敲在了王小光的后背左肩胛右上边。他随意出拳，忘了自己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当天气温较高，王小光只穿了单衣服，这一拳下来刀尖直接扎进。当拳头离开身体的瞬间，刀刃又随着被抽了出来，王小田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王小光初时创口麻木，没有觉察，过后疼痛感就上来了。
王小田用肩膀支撑着王小光走向教师住舍，不到50米的距离，仿佛有几里路远。王小光越往前越走得艰难，到后来几乎是被抱着走了。教师住舍过道上有几个学生，以为王小田和王小光还在搞玩，都不去关注他们，自顾闲扯说笑。直到王小光走不动了坐倒在地，这几个学生才意识到可能出问题了。大家帮着把王小光抬到过道，急急忙忙向我报告。
我刚刚看过作文比赛颁奖文件，心头还荡漾着喜悦的微波。一个人坐在里屋看书，突然听到不合时宜的敲门声，估计有学生犯错误了。按照惯例，学生“告状”都找我，有重要事情也找我，但中午时间一般是不会来打扰老师的，除非问题比较突出。
我十分无奈地打开门，却见过道里已经有好些人。王小光靠墙坐着，蔫头巴脑的，脸色很难看。王小田蹲在他身边，神情呆滞，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我以为他们两人打了架，或者是王小光生病了。急忙问敲门的学生：“出什么事了？”
学生侧过头去，看着王小光说：“他好像受伤了。”
“怎么受伤的？伤在哪里？”我马上关注起来，急着问清情况，眼睛盯着王小田。
王小田不知所措，苦着脸发出蚊子般的声音：“肩背出了血，可能是刀子划伤的。”
坐在地上的王小光歪着头，轻声地哼哼着，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看情形伤势很重。我蹲下身子，低头翻过他的后背观察，却只看到肩胛旁边有很小的一条伤痕，也没多少血，就像被利器划破了一点点。根据自己的经历和伤者的反应，伤情绝不是表面见到的那么简单。
我即刻让人找来一块门板，放到我的房门口，然后让王小光躺在上面。一面把校长和在校教职工全部叫起来，迅速采取措施。学校邻村有一位黄姓赤脚医生医术较好，我安排家在邻村的一位老师骑单车前往恭请黄医生；安排食堂做红糖鸡蛋汤给王小光镇补；指令与王小光和王小田同村的学生以恰当方式分头通知双方家长。王小光的班主任老师刚处理好胡忠仁砸车事件，送走患精神病的李玉芬，现在又摊上这件事，也真够背运的了。我让他安抚好本班学生之后一起看护王小光，等候黄医生，随时接受任务。规定学生不得围观，其他老师回到班上照常上课。在情况没有弄清楚之前，任何人不许请假，不许出校，随时待命。我心里明白，王小光的伤必须住院，而且要快，可中心完小没有电话，无法与医院取得联系。校长自告奋勇骑单车十万火急赶往乡政府，打电话向市人民医院调用救护车。
王小光的伤情正在加剧，肢体抖动，全身发冷。黄医生很快就赶到学校，只跟我说了几句话，连开水都没喝上一口，即时进行检查。我问她需要学校做些什么，黄医生摆摆手，一边从后背撕开王小光的衣服。当她认真看过伤口之后，脸上突然变色。
“这是刀伤，而且是尖刀插入里面。”黄医生神色严峻，又惊又虑地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跟人斗殴打架了？”
刚才，我已经向王小田了解情况，让他交出了凶器。王小田不是有意伤人，但他没法逃避责任。我把水果刀拿出来给黄医生检看，并要王小田把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伤势十分严重。”黄医生蹲在王小光身边，抬头看着我，忧心忡忡地说，“从水果刀的长度推测，刀尖插进去至少有两寸深。左肩胛内部靠近心脏，稍有不慎就会要命。水果刀的刃口很可能割伤了心脏大动脉，从外面看，血出的不多，实际上全都淤阻在里面。不把大量的血放出来，到时淤血凝结，这个同学就没得救了。”
听了黄医生的话，我和在场的人都非常吃惊，一齐关切地问：“那怎么办呢？”
“情况十分危急，必须马上送市医院，再耽搁就来不及了。”黄医生眉头紧锁，一面不住地摇头，显得无可奈何，“我这里只能给他打两针救急，尽量延续一点生命时间。”
王小田早被吓得没了魂，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次戏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而被伤害的人又恰恰是自己要好的朋友。如果因此而断送了朋友的性命，他也可能会被判处死刑。自己固然罪有应得，只是这一来除了白搭两个年轻的生命，还要害惨两个无辜的家庭。到了这个时候，王小田已经无所适从，麻木地勾着脑袋，跪坐在王小光跟前，欲哭无泪。
我和王小光的班主任老师，还有黄医生，一起等着校长的消息，急得团团转。汉语形容急不可耐的等待，常用到望穿秋水、度日如年、一日三秋、一夜长如岁等等词语，眼下我们简直就是度秒如年了。我在心里无数遍的呼喊：千万不要误事，校长快点！救护车快点！
王小光不再哼哼，估计是黄医生给止了痛。可我们知道，要真像黄医生说的，生命已经到了极限。救护车迟到一分钟，王小光就向死亡靠近一步。虽然王小光只是一个学生，但此时此刻的他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他能坚守生命等来救护车，我们就别无他求了。
就在我们等得快要绝望的时候，进入中心完小的一段土路上响起了马达声，接着一辆救护车出现在操场上。终于，我们盼来了救命的车。
救护车呼啸着，绕操场快速驶近教师住舍，顺着一个急弯，把车屁股倒向过道。车子停下来，第一个下车的就是校长，接着是两名抬担架的医护人员。大家点头招呼，根本无须用语言交流，自然配合着把王小光移到担架，送上救护车。时间如此金贵，哪怕一秒钟的耽搁也不能容许。我安排王小光的班主任老师随车去医院，然后为救护车关上后门。校长和我交流了一下眼神，家里的事情就全权拜托我了。救护车启动，直接冲出操场扬尘而去。
等待的心情放宽下来，我和黄医生松了一口气。这时才突然想起，忙活了半天，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我是不戴手表的，黄医生说才两点多。从王小光受伤到把他送上救护车，实际上前后用了还不到45分钟，在我的感觉中竟然是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
我让请来黄医生的那位老师礼送黄医生回去，让班主任老师把王小田安置起来，一面向学区领导汇报了情况。然后坐等双方家长，静候校长从市医院传来消息。
下午6点多钟，王小田的父亲来到了学校。他并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还以为是儿子在学校不守规矩，跟同学打架犯错误了。王小田的班主任老师把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我要他尽量说得平淡一点，在事情没有结果之前，少让家长担心。
王父提出要面见儿子，我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说学生犯了错，正在认识阶段，家长暂时不要去打扰他。我们刚刚吃过晚饭，我让班主任老师带王父去食堂用餐。
天黑前，校长一个人回来了，王小光的班主任老师被留在了医院。校长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进，直接就来见我。看此情景，我的心骤然紧张起来。
“情况怎么样？”我给校长送上一杯开水，直接就问。
校长脸有倦意，粗短的脖子艰难地扭动着。他端着杯子，朝杯沿吹吹风，然后吸了几小口水，这才说话：“下午两点多钟从中心完小带走王小光，救护车开了最高速，到市医院仅仅用了十五分钟。我们抢救王小光，措施不可谓不力。在交通和信息那么不便的情况下，整个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就把人送到了医院。可是，我们还是迟缓了！”
“迟缓了？什么意思？”我怔怔地看着校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耽搁了。”校长朝杯沿再吹几口风，用力吸水，“如果受伤时即刻送医院，抢救王小光问题不大。就因为无奈的耽搁，问题就大了。”
“问题大到什么程度了？”虽有心理准备，但我一直在往好的方面想。
“王小光送到医院后，医生马上对他进行了急诊。运用了相关的现代化医疗设备，最后确准了伤情。”校长实在是口渴了，一边又吸了几口水，“医生说，创口有两寸深，刀刃赶巧割破了连接心脏的大血管。因为肩胛边的肌肉比较紧奏，伤口封闭，淤血内积，已经开始凝结。情况十分严重，现在要想救活伤者，可能有点麻烦了。”
“不管有多麻烦，我们都得救，否则没法交代。”想到事故后果，我心里着急。
“目前最急需的是钱，医院明码标价，要我们马上送去至少500块钱，医生才会尽最大的努力抢救，否则他们就爱莫能助。”
医院救死扶伤，应该先保证人的生命安全，然后才是钱的问题。没有想到白衣天使也有铜臭味，医院也开始向钱看，这简直是杏林的悲哀。
心里不舒服，可我们没有办法扭转乾坤，救人要紧，必须马上行动。我告诉校长，王小田的家长已到学校，随即让班主任老师带王小田的父亲过来。
校长把医院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但略去了那些严重的问题。王小田的父亲听说医院急要500元钱，不免脸有难色。我们知道他一时拿不出钱来，但没有钱绝对不行。校长便与他商量筹钱的路子，并答应帮忙，陪他一起去乡信用社贷款。
王小田的父亲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答应按校长的意见办。校长让他写了贷款申请，当即带他到乡政府请领导批字，然后找信用社的有关人员，特事特办迅速办好了贷款手续。就在当天晚上，校长趁热打铁，紧赶着把500元现金送到了市人民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