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一、原来如此
翌年3月初的一天，退休的刘老师突然来到我家，心情激动地对我说，他到市教育局把校长给告了，校长完蛋了！我问他告校长什么？他恶毒地冷笑着，并不直接回答我，却从身上掏出一封发小写给我的信，让我自己看，说是看后就知道了。
刘老师神神秘秘的，与往日的性情有点不相符，令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按照刘老师的为人，唯恐天下不乱，他出面来办的事，一般不会是什么好事，但不知道发小的信与他告校长有什么关联。我怀着一种异样的心情拆开来信，认真地阅读起来。
信写的比较长，省去开头、结尾和多余的文字，我把它抄录如下：
“……告诉你一件事：我的猪全死了，猪场已不复存在。但我不伤心，不后悔，因为我值了。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并没有傻到不会算经济账的程度，看完信你就知道了。
“我是谁？中心完小没人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学校旁边办猪场？中心完小没人知道。其实不止是中心完小，除了我自己，全国也没人知道。
“还记得吗？你给我说的那个梦，你在梦里和我一起掉进一个废弃的蓄水池。蓄水池里面有人骨头，蓄水池上侧有一座旧坟，你从旧坟里惊醒过来。
“还记得吗？我们一起沿后山那条引水渠寻梦，我们从残剩的蓄水池底一起陷进废弃的煤井里，我们都摔晕了。你后来无意跟我说起‘黄泉路’上的经历，你所听到的和看到的其实都是真的，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或后来发生了的事情。
“记得那天晚上，你借故到机砖厂探问蓄水池的秘密，你不知道我也去了机砖厂，你和厂里几位领导喝酒聊天，我就在隔壁（我经过门口时，你可能有所发现）。我是去机砖厂办私事的，无意中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显然你对幻觉所见很有怀疑，所以你要印证。
“机砖厂厂长印证了你在‘黄泉路’上见到的一幕，那是曾经的公社知青林场在蓄水池边发生过的惨剧。人物、地点、事件都是真的，那个女知青端木侥幸逃脱，免于一死，但她并没有好的结局。由于精神受到刺激，申请病退回城后，她疯了，成了一个废人。
“端木第一次插队被欺负，一个小伙子在窗口撒沙吓跑队长。后来小伙子上了中专，与端木在知青林场邂逅，旧情复燃。端木出事后，恋情中断。再后来，小伙子中专毕业，当上了小学教师。你知道小伙子是谁吗，就是咱们乡中心完小现在的校长。是他间接害死了无辜的陈法三，害惨了移情别恋的端木。他是公社知青林场那场爱情悲剧的始作俑者，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可他逍遥法外，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而且任何法律也拿他没办法。
“说到这里，可能你已经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其实我是陈法三同母异父的弟弟，陈法三是我异父同母的哥哥。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事实上一点也不值得奇怪。我母亲娘家原本就在我们乡，陈法三幼年丧父，我是母亲再嫁后在吴家出世的。母亲的哥哥也即是我们的舅舅没有子女，舅舅把陈法三接过来做了儿子。我们兄弟虽不同姓，但名字是跟着取的。
“我的哥哥陈法三是爱情的牺牲品，稀里糊涂的做了冤死鬼，作为弟弟的我怎能不刻骨铭心！我决定为哥哥讨回公道，在法律之外报仇雪恨，所以一直没有结婚。
“我费尽周折，访到了夺爱的那个小伙子，并一直如影随形地关注他的行踪。小伙子学校毕业分配在本地教初小，不久调县城完小，后来提拔到我们乡中心完小当了校长。
“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的机会终于来了，而且正好是十年。新校刚刚建成不久，我以接用潲水养猪的名义在学校侧面办了猪场，顺顺利利地靠近了中心完小。其实学校自己养猪，食堂的潲水根本轮不到我。你也知道，我养猪都好些年了，养得好好的，有必要搬到中心完小重新开张么！要给哥哥报仇，我必须接近校长，才能找到机会。
“最凑巧的是，你去中心完小当了教导主任，使我报仇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有一件事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养猪的这些年，我跟人学了一点催眠术，虽不是很精通，一般的水平还是有的。那天你午睡做梦，就是我给你催眠时预先暗示过的，当时我就在你身边，只是你在沉睡中没有感觉到。后来你去了我那里，我挖老鼠从煤井里出来，告诉你发现人骨，其实都是假的。我早就发现猪栏下面有一个废弃的煤井，还知道这个煤井通往哪里。从蓄水池陷进煤井后，我就知道我们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当时显得惊慌失措，那全是为了蒙骗你伪装出来的。我一直在暗示你，处处暗示你，就是要把你引入我的圈子里。你在‘黄泉路’上的经历，有相当部分来自于暗示的延伸，这些暗示也包括‘猪的预言’。
“最早我谈‘猪的幸福’，只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懂得猪语，为以后的‘猪的预言’埋下伏笔。至于‘猪的幸福’说明了什么，你是一个睿智的人，不用解释也明白，我们就心照不
宣了。现在就说‘猪的预言’，这本是弥天大谎。我到中心完小地方养猪，最终目的乃是为了给哥哥报仇，我必须弄死校长。校长死了，我罪责难逃，所以‘猪的预言’有‘至少还得死两次’。死的这两个人，一个是校长，另一个当然就是我了。结果并非如此，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中心完小左面是硬黄土和永远长不大的歪脖子树，右面是机声隆隆的乡机砖厂。前面是浩浩荡荡一湖水，后面是磷火荧荧乱坟岗。湖面上春夏秋冬水雾濛濛，乱坟岗朝朝暮暮阴气沉沉，机砖厂浓烟噪音长年不断。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里，不用说草木繁盛不了，生物也不可能好好地繁衍。我听一位朋友说，前段时间，环保部门来了一队人，主要针对这个湖进行考察。有位专家发现，这里的环保问题极为严重。湖中水雾与砖厂煤烟汇合，加上乱坟岗的阴气、砖厂的噪音，集成一种近似于‘二甲-4-羟色胺磷酸’的有害元素，使人的中枢神经系统受到影响，对时间和空间产生错觉，直至出现自我歪曲、妄想和思维分裂等症状。你做的那些噩梦，我的猪一个个瘟死，还有中心完小发生的一系列意外事件，包括无名肿毒、凶杀、死亡、精神病和所有怪异现象，等等等等，都与此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有一个问题，你可能不会明白，为什么我要把你卷入我的圈子。原因很简单，首先是不能因为你妨碍我报仇，其次是我找校长报仇也需要你的帮助。我让你陷入迷糊之中，毫不防范地就跟着我走。我并不是一个只会蛮干的人，我一直在不断地完善措施，怎么才能报仇于无形。弄死校长而不伤及自己，这才是最完美的报仇手段。
“长期以来，我在你面前表现得很平庸。其实我觉得自己还是有机心的，就因为表演得很投入，几年来你才没有看透我。现在告诉你，其实我一直在利用你。
“自从在中心完小旁边办猪场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了我的报仇计划。第一步就是高攀上你，因为你是学校的内当家，攀上你间接就控制了校长；第二步就是搞好与学校教职工的关系，方便出入和交流，同时从中找出一个两个可以为我所用的人。更重要的一点是，能够零距离地经常接触校长而不让他起疑心。这些，我都做到了，还物色到了退休刘老师这么一位猛张飞，有了他，实现我的报仇计划就有了‘枪手’。
“当然，有些事情我也是后来慢慢想到的。如果没有你，没有刘老师，我的报仇行动怎么也达不到这样的水准，弄不好我自己也要搭进去。
“还是说正题吧，这两年来，我除了养猪，其他时间差不多都用在报仇上面。平时跟你来往并不是很频繁，可我几乎每晚都在中心完小转悠，监视校长的一举一动。学生不是偶尔看见‘鬼’吗，那个‘鬼’就是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是受了你的启发。你曾经跟我说过，人是一个多面体，有明的一面，还有暗的一面。你说的不错，这个世界，白天见到的是人，夜里见到时可能就变成‘鬼’了，校长正是如此。
“办事要用巧劲，报仇也要用巧劲，四两拨千斤。校长横刀夺爱，酿造了爱情悲剧，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对此我非常自信。相信只要盯住他，一定能发现问题，实在没有大问题我就给他制造大问题，直到把他弄死为止。
“在最初的观察中，我发现：校长身板不正，腿脚摇移；两眼微凸，色迷迷的；未语先笑，说话时一串一串的假哈哈。这类人除了心底阴毒，而且多是色鬼，作风问题严重。果然不出我所料，校长一见年轻女性就像猫儿见了腥，即使不是美女，也会显得特别亲热。对待同事和下属却十分虚伪，心口不一致，言行也不一致。我找准了他的软肋，就此盯死他。
“你曾跟我提过，夜里有女学生不敢回寝室睡觉的事，她们并不全是怕‘鬼’，主要还是怕校长。我亲眼所见，好几次校长深更半夜摸进女寝室，具体干什么不言而喻。我最早发现校长不正经，是在一个乌黑的晚自习。我傍在校长的后窗，想偷偷地窥视一下。窗子是用报纸封住了的，没法往里看，但从谈话和声响我就知道校长做了什么。从那以后，趁着没人
我就去校长窗后偷听，经常有问作业的女学生在里面被校长亲热。后来又发现食堂的小胡日里夜里常往校长屋里走，原来校长与她也有一腿。你还记得抓‘鬼’那个晚上，从校长屋里
出来的那个女人吗？那就是小胡。我不想让你们在这种情况下碰面，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所以故意出声惊跑了她。食堂周师傅就是因为撞见校长和小胡的破事，被校长恐吓、讹奸最后莫名其妙地死去。其实我早就看清了校长的真实面目，他是一头畜生。
“有了事实，但是口说无凭，我要告校长，又怕打蛇不成反被蛇咬，于是想到了你。你多次谈到常有女学生找你反映情况，她们肯定提供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而且很可能与校长有关。陈老师出事那天下午，我在你房间等候你，无意中翻到了几个女学生写的纸条，她们都反映校长不地道，要你为她们做主。她们那么相信你，可你一直下不了狠心。你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在这件事情上你却犹豫了。我理解你，也感谢你给我留下了证据。
“从那天起，我就筹划着把校长送上断头台，但不能牵扯你。如果我当时就告状，你会被人们疑为告状人的，我必须等机会。后来听说你报考了师范，我就等着你早点离开。结果是老天有眼事如人愿，你终于离开了中心完小，我报仇的夙愿最终可以实现了。
“还记得吗？你离开中心完小前，到猪场与我辞行。酒席上我借‘猪言’对你说，中心完小灾凶未满，还有大事发生，指的就是校长要进地狱。现在是时候了！
“经过多番考虑，告校长还得讲究策略。我不是中心完小的人，如果亲自出面，作为原告会引起别人的猜疑。我不能暴露自己，最好是借力打力。我想到了退休的刘老师，这个人事事处处以自我为核心，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我知道他对校长有很深的成见，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只要稍微提醒一下，就会挺身而出。万事俱备，连东风也不欠了。
“当然，我不能直接请刘老师出面状告校长，还得注意一点方式方法。自你走后，我便有意亲近刘老师。我们的话题很多，但谈得最多的是你。刘老师对你很敬佩，随时随处都夸赞你。对校长却十分忌恨，出口就骂。谈话中，我有意无意地透露一些校长的丑事，刘老师一一记在心里。这个学期开学的第二天，我请刘老师喝酒聊天，假装醉酒失言，把校长搞女学生的事捅了出来。刘老师向我套证据，我就说在你那里看了女学生的纸条。你知道刘老师性子急，做事不计后果，有了扳倒校长的材料，自然如获至宝，当即作出决定搞死校长。
“我知道刘老师言出必践，乘着酒兴就写了这封信，让他去找你帮忙作证。我把信封得很死，为的是对刘老师保密信的内容。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证明刘老师已经把校长给告了。估计上级很快就会立案，而且一定会第一时间找你调查了解情况。作为朋友，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一口气把信看完，脑海里波澜起伏，脸上却尽量保持着平静。想到校长上年为了阻止我考师范，把我编造成采花贼，原来他才是不折不扣的采花大盗，真是绝妙的讽刺。刘老师见我默然无语，不知信里说了些什么。中途几次想发表意见，都为我的抗颜所止。看到我把信纸重新套入信封，放进了抽屉，他那里已经有点按捺不住了。
“这么长的一封信，发小都跟你说了吧！上午我到局里告了一状，教育局的人马上就会去中心完小拘拿这狗东西。”刘老师恢复了一贯的作派，语气变得粗厉起来，嗓门也大了起来，“这狗东西做的事情，你是最清楚的，我已经跟教育局的人讲了，估计这两天就会来找你调查。希望你配合他们，尽快把这狗东西送去阴曹地府！”
其时正是全国“严打”时期，对罪犯判刑从快从重，够判十年的，可能判无期，够判无期的，绝对判死刑。据我掌握的情况，除了食堂的女工友，校长在中心完小至少与6个女学生长期发生性关系，而且之前在县城完小还有先科。至于那些被猥亵的女学生，没法细究自然也没法统计。按照当时“严打”的要求，**十三岁以下幼女，一个就得判死刑。校长罪
大恶极，够枪毙好多回了。只要有一个女学生开口，他就死定了。
“我早就怀疑这狗东西有问题，深更半夜常有女学生聚在我的家门口不敢睡觉，原来是
这么回事。”刘老师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心中有什么顾虑，一个人又唠叨上了，“他就是一
头畜生，人人得而诛之，你要对学生负责，对家长负责，对学校负责，对社会负责，千万不要心慈手软，一定要把这狗东西的罪恶公诸于世，绳之以法……”
面对喋喋不休的刘老师，我的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