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鼎文曜黑的眸子立时浮起层层薄冰,冷,寒,疏离。薄怒渐起,未回应顾柏生的招呼,一眼掠过后座那低头无事的女子,开门上车,黑色路虎疾驰而去。
“你在故意激怒他。”
“是,我是故意的。”一点儿也不否认,她就是有意的。
“丹青……”
“什么都不用再说,我不想听。”闭上眼,偏头靠在车窗上,她拒绝接受劝说,哪怕只是佯装考虑都不愿意。
顾柏生敛起的眉中颇多皱痕,将车拐进车流,觑空望了她一眼:“对于我这个照顾你不少天的知己好友也没话可说?”
不禁笑出声来,丹青眉梢一挑:“如果我没算错,大概只有八个小时十五分钟吧。”
“不不不,亲爱的,”他露出顽皮的笑容来,学着老外的语调,“确切的说是八个小时十五分钟零……”
低头看一看表:“三十秒。”
“对,加上你送我回家这段路,恰恰好是九个小时,真是够了!”杜丹青坐直身,嘴角拢不住的笑意,朝后视镜里的顾柏生看,她摇头,“究竟什么时候起你变着这么会讨女孩子欢心了?”
“迟了吗?”
点头,郑重道:“迟了,我已经把你给甩了。”
“哎,”顾柏生佯装心口重伤,语带哀怨,“真是伤心太平洋啊”
“我还孤单北半球呢。”
两个人笑成一团,前方红灯亮起,顾柏生一时看岔,险些闯过去,引得杜丹青脸上的笑晾在半路,倒抽口冷气。
“嘿,”罪魁祸首却一点也不担心,还很镇静的趁着这点空回过头来看她,脸上微微含笑,“吓到了吗?”
杜丹青揉揉脸:“你说呢?干脆让我来开好了,心跳都快停止了。”
“丹青,你胆子这么小,根本惹得起他。”
她不说话,眼睛直直看着窗外,脸上现出宁静,那种暗藏汹涌的宁静。比寒冬还冷三分。前方红灯跳转为绿,顾柏生不再往下说,起档重新驶入车流。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一点,顾柏生叫了外卖,两人坐在杜丹青家客厅的长桌上,面对面各自拨着盒子里的饭菜。
她不吃荤腥,饭盒里只有清炒荠菜,绿笋木耳和一大块红烧面筋。食不知味,寥寥两口就搁下了筷子。
顾柏生抬头看她:“不合口味?”
她勉强笑笑:“是,没有顾大厨手艺好。”
闻言,他放下筷子,两手搁在面前桌案上,很认真的看她:“如果还在犹豫,那就放弃。虽然我并不清楚你们的过往,但没有什么事是非做不可,他没出现之前你不也过得好好的?”
“好?”不禁笑起来,真正觉得可笑,“你真觉得我过得很好?”
她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的眼,顾柏生自那间看到涩、苦、痛,彻骨的痛,全全像是控诉,控诉他的无知,无知而自以为知,妄想改变她的一分一毫的念头。
他低下头去,拾起筷子。
“柏生,你有没有试过想念一个人到彻夜彻夜的睡不着,每天哭,每天等,只求能再见他一面?有没有试过每走一步都像听到那个人在身边喊你的声音,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来往不停的陌生人?有没有试过一闭上眼就想,别再醒过来了,就这么睡过去,永远永远也不要醒过来了。心口就像破了一个大洞,那么大的冷风直直从这里穿过去,”她两眼空洞,指着自己的心口,“很冷,很冰,连手心底都是冷的。”
她笑,比哭还要难看。
“我试过,五年。五年。”
凄惶,像灵魂抽离了身体,脸色惨白,她飘忽得,随即就要飞散开去一般。顾柏生莫来由一阵慌,抱住她,急道:“丹青!丹青!你醒醒!”
像置身混沌,周遭白泛泛一片。她整个人都是悬浮的,脚尖踩不到硬实。肩膀上传来痛楚,空泛的眼像突然被注入一点灵气,她长长的羽睫动了动,眸间渐渐聚焦,极缓极缓的,终于定在面前的人身上。
“柏生?”
顾柏生长长吁出一口气,紧紧抱住她。那一瞬,他几乎以为,她就要化蝶而去。还好,还好……
如果对于她来说,暂时,那是不能碰触的禁忌。他放手,不再强求。
最近的睡眠越来越不济,眼前也总开始恍惚。因为突然来袭的病,她被允许了两天假期,顾柏生走后,杜丹青打了电话回家,晚饭之前,老刘把车子开到了她公寓楼下。
疲惫的坐上后座,杜丹青立时闭起了眼睛。老刘担忧的看了她一眼,起档:“小姐,又不舒服?”
点头,她不欲说任何话,整个人很消沉,颓败的不可思议。和前两日简直是极大的反差。一个是当空耀日,一个是路边僻静水池里的半轮残月。
老刘将车驶出去,从抽屉里拿出一盒药丸往后座的杜丹青面前送去。
“老爷让我带过来的。”
微阖的眼睁开,有一瞬间的迟疑,她终究伸出手去接了过来,拿出两片白色药丸。老刘顺时拿了瓶水过去,杜丹青将药丸含在嘴里,接过水瓶,仰头合着药丸一道吞了下去。
凉意落到左下角腹部位置,下意识按在那一处,丹青的脸色有些发白。
“刘叔,我睡会儿,到了你喊我。”
老刘担忧的眼自后视镜望她“哎”着答应。杜丹青阖上眼睛,抓过身后的靠枕缩到角落里,紧紧靠在车门和后座之间的那一处三角位置。
额上渐起冷汗,她秀美的眉拢到了一起,手中抱枕越抓得紧。老刘将车靠边停了,从后车厢拿了薄毯和一只婴孩儿大小的玩偶熊出来,用玩偶熊小心替代了抱枕,薄毯裹蚕似的笼住她全身,杜丹青稍显急促的呼吸方渐渐平缓下来。
她指尖触及熊仔处,轻轻,似自有意识的拍抚,如同诱哄刚刚出生的婴儿,揪在手心底的薄毯拽得死紧,皆觉安妥,她那眉才稍稍舒展,像个正常人般和缓的安睡。
老刘看着似安定下来,有些松下一口气,重新回到驾驶座开车上路。
车子开家门口的时候夜已经很沉了,杜家两老就站在铁门边的大柱子前等着,秋风瑟瑟,相扶相依的两人就像吊挂在光秃树杆的两片枯叶,摇摇欲坠。
老刘把车停在门口,从车上把熟睡的杜丹青给抱了下来,杜江年从他怀里把女儿接过来,沈心眉半倚在他身边,两人皆是小心翼翼的,像回到二十多年前,他们从医院把这个小生命带回家,连一点点沉重的喘息都怕吓坏了怀里的宝贝。
小心将女儿放置在床榻上,盖好薄被,关上房门,松口气之后是更重的愁容,杜江年对停了车也过来的老刘道:“吃了几颗药?”
“两颗。”
和妻子互视一眼,眉眼皆皱。杜江年抬手朝外头指了指:“去把钟医生请来。”
老刘答应一声,转身从楼梯口下去了。
杜江年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顾柏生正好开完会,人还在六十六楼,身边是各层主管边走边议论着江鼎文打算撤销与夏华合作的决定。对同伴打了声招呼,顾柏生走到一边去听电话。
尽管杜江年问得隐晦,字字不离江鼎文仍不能不叫顾柏生疑心,他坦白道:“伯父,是不是丹青有什么问题?”
昨天的情形犹自在眼前,他隐隐觉得丹青这些年隐藏的绝对不止是和江鼎文的一段情事,有种不安在心腹间游走,就像丛小蛇,危险,却抓不住头尾。
那头的杜江年只道无事,言语间颇多隐晦,顾柏生料定他不肯说,也不强求,说着下班过去看杜丹青这就挂了电话。一回身,江鼎文站在另一头,隔着三两个高层总管正向他看过来,顾柏生点头招呼了一记,转身朝电梯走。
下班时间刚到,顾柏生就迫不及待的去停车场提车,才开出横栏,搁在副驾驶座上的电话就响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是父亲的电话。父亲平常事务繁忙,没必要不会特地给他来电,顾柏生套上蓝牙耳机,接通了对话。
“什么?好我马上回来!”
直往高速公路去的车子蓦然转向,从转盘那打了一个大大的急刹,继而后退,往相反方向开过去。而跟在其后的黑色路虎,像蛰伏的灵豹,在那辆浅白色宝马转弯的同时冲了过去,延着它原来的路,直往高速而去。
午夜时分,一辆融进黑夜的车悄悄停靠在杜家西侧。
从车上下来的人略有三分疲惫,倚靠在车身上,他整个人似也要融进黑夜一样。沉默,冷然,萧索。唇间的烟云袅袅,笼着他脸庞模糊,但那一双直视二楼阳台花木掩映后房间的眼却比天际星子明亮。脉脉如一条银河的想念和恋慕。
曾几何时,他亦是这样在楼下看着她的窗口,隔着跨不过的距离,看那端暖融的橘黄色,想那柔光下美丽娇艳的女子,想还有多久他才会放下这种无知无畏到可笑的念头,那时的夜风比现在更冷,天空飘着白雪,落在他眉间鼻上,落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