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梢微眯,江鼎文定眼望向窗外,辽阔无边的天际落进眼来,像是能借此跨越千百个日夜的折磨困惑回到从前。淅沥的雨,绵长悠远的岁月,在雨过之后恢复天晴,边际一道浅虹,彼此依旧是站在树下躲雨微笑的彼此。
不禁唇上染笑。
过往的那段岁月,即便挣扎难熬,如今想来倒成了陈年酒酿,轻易开瓮就巷深酒香了。
下雨天看着她淋得一身湿来送伞却恍若不见,转身走掉;当面丢掉她熬了一个夏天织的围巾,嗤之以鼻;和恰巧送情信的女同学说笑,冷嘲热讽赶来给他过生日而逃课的她……无所不用其极,直到有一天,他言之凿凿说这辈子不可能爱她,她红着眼睛转身跑开,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每天晚上借口散步走到那碧树葱郁的窗下门外,只为仰望那温暖灯火之后不甚清楚的她的身影。明明想要靠近却一再退避三舍,越推拒,越根植难拔。
撕心蚀骨的思念在她终于停止持续了两年纠缠之后排山席卷而来。那段日子他整个人浑浑噩噩,逃课逃学,连打工的餐厅和修车铺也不去,翻墙攀窗,只为见到她一抹身影。当时他就知道,逃不掉了。
薄唇微抿,半垂的长睫掩去他蓦然翻腾的情绪,过往的甜涩苦恋,及后的恩怨纠缠。他们明明相爱,最终的最终却只能劳燕分飞。
“感情这玩意儿,真是磨人的小妖精。”见着江鼎文不再说下去,刘毅宏和于吉俨然已猜到后续的情到浓时无怨尤,就是他们英明神武,刀枪剑雨都不在眼下的江大帅哥也没办法摆平。心甘情愿被一刀一刀剁成肉酱。叹息一声,刘毅宏颇为同情的摇摇头,露出一点点有意要驱散些阴暗的滑稽笑容,配上玩忽的语调台词。随即又将叠在左膝上的右腿伸出去踢了踢于吉:“幸好我们还是单身男子汉,真命天女遥遥无期。”
于吉浓眉一皱,很是些嫌弃的瞪出他一双牛眼铜铃,鼻子里哼哼着粗气:“我们不是一个道儿上的。”
言下之意,你是娘娘腔,离我真汉子远点儿。
刘毅宏佯装挥拳走过去要和他打一架,临到跟前,他手抬到半空,却是轻松松落下来。肃脸穆容,转过来正面对着江鼎文道,正经道:“那接下来你想怎么办?我们才刚接下了BUTE的委托,来了这一茬……”
他顿了顿,做出试探的样子:“如果缩手缩脚,收购夏华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江鼎文和杜江年,沈庄示等人的恩怨他们已都很清楚,而加拿大BUTE董事局要收购夏华这件事对江鼎文来说恰恰好是一个机会。杜江年等人一无所知的忙着站队,江鼎文若是收拾他们,不单单替自己出了口恶气,酬劳也是不菲的,够他们几个人好一阵休整。只是杜丹青此刻倒成了忌讳点,这么一来,这棋就难免要让人下得畏首畏尾了。
敛拢的眉微微蹙起又松开,夹烟的手伸到桌边无声轻弹,落下一截带星灰烬,须臾渐冷。江鼎文微抿的唇勾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明烟摁到玻璃缸底发出嘶的暗哑又带一分尖锐的响声。他抬眼朝他们望了一望,深眸如千万英尺之下的深海,玄黑深沉的厉害。刘毅宏和于吉面面相觑,不觉凝重起来。
一袭厚重的深黑色西装,将瘦小的中年人裹得严严实实,正对门板的后背微微弯曲,从叠层的百叶窗往里看,活脱脱就是契科夫那装在套子里的人原版。
“夏华的总资产按照目前形式竞争W市的机场扩建项目实力丰裕,这一点我们完全不必担心。目前重要的是把注意力转到设计草案上来,夏华设计部门在这一块太薄弱,他们的意思,希望顾氏能够担以重任。”
捏在掌心的一只笔啪的掉落在桌面上,看似听得专心的顾柏生点了点头,忽而皱起眉来,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站起来,以一种滑稽的眼神看向对面的沈庄示:“依照您的意思,是想让原本做网游人物设计的人转而参与建筑构划?”
单手撑在桌面上,从办公桌后绕过来,站到沈庄示正面。顾柏生身量极高,如此一来,相对矮小的沈庄示便只能仰了头,他瘦如一层褶皱的面上颇有些不满意的,微微仰面与顾柏生对视。
顾柏生当真是被他们的打算惊到,顿生起一种极难以言喻的怒意,却又不能当下拆穿,斥责回去,因而,他明明是知道沈庄示的不满,却也不愿意就此再坐下去,让他继续用高人一等的训斥来指手划脚他应该做些什么。
尽量仍旧保持一点笑意,以显得他并没有盛怒气急,手指弓起点在桌面上,他尽量平和道:“沈伯伯,建筑和网络游戏完全是两个概念,如果夏华不能够胜任,那么我想,投标事宜可以搁置再议。”
他从Y市心急火燎的赶回来,并不是为了听一堆迂腐浅薄的意见和建议。倘若他们没有切实的计划,那他只能退出夏华,再寻求新的发展。当日答应并入夏华,也全不过是因为沈庄示所谓的专业意见和父亲对夏华最后寄予希望的考量,然而,渐渐接触得多了,他发现这里面的事情似乎并不那样简单。许多隐藏在商战纠葛下的阴谋掩着虚假面孔小心翼翼窥探着外界,只需要一个契机,那些微生物般不可见却确实存在的阴暗都会一涌而出。就像一夜之间蜂拥而出的水藻,掩盖原本澄净见底的水面,破坏风平浪静的静和岁月。
沈庄示精明威严的面孔板成一则则细纹分明的扑克,握拳略重的敲在桌面上,发出和他语声一样急快平直的声音。
“夏华当然会派人过来!这一点毫无疑问!顾氏想要依靠夏华站起来,必然得参与这次投标,你以为挂在夏华名下就能坐享其成,分一杯羹了?你就不想想,那样大的一个公司何必要与你们这种小企业玩把戏?不过是让顾氏再多养几个人,出一份小力,推三阻四!你爸是怎么和你说的?”
手下敲得越用力,沈庄示脸上的扑克也一层层反侧过去,如鱼鳞劈逆过来,露出里面红色的血肉。
顾柏生不欲和他争执,夏华打的什么算盘,在他看过最近夏华股票动态之后已然很清楚,究竟是小公司靠大企业,还是大企业利用小公司,或者是两相结合互惠互利,双方心里已经很清楚。
“这件事等投标结束后再谈,未中标,一切都言之过早。”
搁在桌角的手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顾柏生看了眼沈庄示怒意腾升的面孔,只当不知,抿了抿笑意算是歉然。按下接听键走到了一边。
号码陌生,电话那头的女声也并不熟悉,之所以接起,完全是因为不想再和沈庄示谈下去。带着适度的微笑,听对方问“是不是顾柏生先生”,柏生脑中蓦然有恶作剧的念头,眼梢瞥了一记按捺不满的沈庄示,或者,他可以借此机会躲一分钟清净。却在听到下一句问话的时候脸色突变,只回一句“我马上”过来,挂断电话,抓过搁置在外套便要往外头去。
沈庄示话还没说完,今天到顾氏的目的尚未达成,自然不能够就这样放他走,忙道:“你去哪里?”
“您方才提的意见我不接受,就算您去找我父亲也是一样。现在,我有其他事需要去处理。沈伯伯您自便。”
说完不意去见沈庄示那必然青紫的面孔,顾柏生拉开门走了出去。一卷风在他身后落下,微微生凉,像极了沈庄示此刻腾腾而起的怒寒。
他想,这一趟回去是躲不开要与父亲争辩上一场的了。因他方从绎幕被辞退,公司里总有些非议。前期决策计划仍旧是由父亲决定安排。然,这一段时间他已然慢慢接收整个公司的状况,自然不能够放着悬疑的问题不去探究清楚,莽莽撞撞抓着一棵树就往上面吊。顾氏虽疲软,后劲是有的,资金方面的短缺也不过一时之难,倘若能有业界极具分量的会计师做评估担保,得到银行的贷款,运作方面没有问题,其他也就好办了。
恰恰是因为如此,才不得不依靠沈庄示。可目前为止,他总有种上了暗船下来不得从错觉。
夏华,沈庄示,父亲,杜江年,到底这之间藏了什么秘密?做着什么样的交易?父亲他的打算又究竟是怎样?
低低咳叹一声,头略有些重。按在软皮方向盘指曲进扣紧,眼梢瞥见挂在钥匙扣上杜丹青的一张小相。青眉微蹙,低首若思,照片有些模糊,那是初次见面之后,他在学校食堂再看到她,远远的,那么多三两结伴的女生,偏偏她一人形单影只,独独遗世的姿态。心中触动,当时便按下手机远远拍了下来。
套上蓝牙耳机回拨了那个陌生号码。短暂呼声之后,电话很快接通。
顾柏生面上沉缓下来:“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