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华的街道不算黑,泛着微弱的黄光,那是一些人家挂在府门上的灯笼发出来的。他们的院子都竖着高高的围墙,就算是手脚敏捷的盗贼,想要翻墙进去也得费些功夫,更何况府里还养着大狼狗。
“姑娘,”掌柜的走在女子身边,那只蒙着黄色宣纸的灯笼微微往女子前头靠了靠,两人的影子在他们身后远远地跟着,一晃一晃。
“我这有包安魂散,我管理听雨楼有时头痛就喝一包,安神补脑,是我家祖传的秘方,我爷爷经常用,每天都睡得香,活到了八十二岁。”掌柜的从怀里拿出一小包东西,外面的麻纸被缠了好几圈,裹得紧紧的。
“谢谢您,”女子停住脚步,接过掌柜的手里的安魂散,颔首低垂,微微笑尤若孔雀开屏,眼里温柔无限,“您真是个好人。”女子的声音细细的,像是在低语。
“你家是哪里的?”
“张大爷说我是北方的。”女子想了想,“其实我也不知道,辛子说那天张大爷看到我正好站在北斗星下,就说我是北方的人。辛子说北方下雨,我不记得我有看到过雪,我好像记得我们那经常下雨,我总是湿漉漉的。”
“你怎么刚才怎么没说?”掌柜的压低头看着凸出来的灯笼骨架,他刻意和女子隔着一些距离,像是要碰的近了,这个女子就会消失。
“我现在想起来的,那个时候也没人问我。”女子说,“我那个时候在想辛子为什么要讨厌我呢?辛子这孩子人可好了,会认字读书,会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可好听了,他总是讲到一半就不讲了,我就问他为什么,他说忘记了。”
“你看,辛子这么聪明的孩子都会忘记,我记不住以前的事情,也算是很正常吧。”女子轻轻的说,比妖精的眼睛还柔波的眼里印着烛光,那不像是烛光,更像是希望,“你说辛子为什么要讨厌我呢?”
“不知道。”掌柜的低着头,掌柜的有点理解不了这个姑娘的思维,从天南转瞬间就到了天北,站在天北的城头看到了漠外的草原和沙漠。
“其实他是不讨厌我的,”女子又说,把手放到胸前,一副小女孩看到自己思念人的样子,“我很高兴他不讨厌我,能够有个人在你身边讲故事,有时候笑,辛子从来不哭,他是个很坚强的孩子,我就想着我以后要是有个辛子这样的孩子该多好呢。”
“你喜欢听故事吗?”
“我喜欢拉胡琴。”女子说,“拉胡琴应该是天底下第二个最让人开心的事了。”
“第一个是什么?”掌柜的问。
“听辛子讲故事。”女子微笑地说,她总是说辛子这个孩子很好很善良,却不知道,现在的她其实也是个孩子。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掌柜的抬起头,看着这条仿佛没有边界的街道,微黄的灯光像伏在地上的萤火虫,没等女子拒绝,掌柜的吸了口气,“这是别人给我说的,那人说从前山里有只猴子,它想要飞到月亮上。”
“为什么要飞到月亮上,猴子有没有翅膀,月亮那么高,老鹰都飞不上的。”
“因为那是只喜欢吃大饼的猴子,它想每天都吃大饼,每天都吃,在大饼上打滚爬树,和其它猴子摘桂花,做桂花饼。可是它没有翅膀,它就去求天神,天神给了它一颗松树种子。天神说只要这棵松树长到月亮上,它就可以踩着树枝爬上去了。”
“辛子说月亮是太阳的影子,太阳里住着天帝和王母,月亮里住着嫦娥和桂树,我就问他影子里怎么可以住人呢,他说他在梦里看到过。”
“这也没什么,月亮就是月亮,不过是颗大点的星星而已,其他的都是胡扯,都是自己想象的罢了。”掌柜的啐了一口,“倒是很多人宁愿相信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
“然后呢?那个猴子爬到月亮上去了吗?”女子问。
“那人说月亮上有仙女在织布,一窝一窝的兔子吃着大饼。”掌柜的眉宇间充满了回忆,“猴子拿到了种子,就高高兴兴把种子种在最高山的山顶,那只在晚上总是看着月亮的猴子,每天都给种子浇水。松树发了芽,越长越高,猴子就整天守在树下,把周围的老鼠蚂蚁都赶走了,松树上落了蝴蝶麻雀,猴子也会爬上树,甩着树枝把蝴蝶麻雀赶走。”
“它是只勤劳的猴子呢。”
“对啊,”掌柜的也点点头,“它是只勤劳有决心有毅力有向往和其它猴子都不一样的猴子。”
“辛子说他也想去月亮上看看,他说站得高看得远,要是站在天上最高的月亮上,从上面往下看,大概没有什么东西是看不到的吧。辛子总是坐在巷子里发呆,手里拿着破碗,像他那样的小孩根本就是合适干那种活的嘛。”女子没有把乞丐两个字说出口,因为辛子很敏感这两个字。那个孩子从不认为自己是在乞讨,他有很强烈的自尊心,可是又那么的脆弱。
“我在想,那个人嘴里说的那只猴子,它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要整天吃大饼,月亮是很高的,爬上去要很久,爬下来就更久了。整天吃一个东西,吃了一辈子,恐怕哪天一觉醒来拿到那张黄色的大饼就吐了。”
“没有啊,有些人吃了一辈的米饭,有些人一辈子吃馒头,可他们依然想着明天可以吃大白米饭、白面馒头啊,张大娘就经常说要吃一辈子馒头。”女子伸手把鬓间蓝色的丝带系紧。
“小娘子,挺俊俏的啊。”从没有光的暗处突然栽出一个醉汉,吐着浓郁的酒味,淫邪的笑着,饿狼一般向着女子扑过来。
掌柜的往前跨了小步,咽了口口水,在看不到的黑暗里,他听到了一推人划拳喝酒的声音。
一只长满肥肉看不到骨节的手握成拳头砸在醉汉的鼻梁,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他以为那种感觉早就被自己丢在了很多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了,掌柜的大声吼了出来,“******来啊!******站起来啊!******赶紧滚啊!”
这是掌柜的十几年来第一次这么疯狂,他有着庞大的身躯,和女人般白皙的面庞,像他这样的从来都是安安分分的,整天对着来往的客人低头哈腰,拾到着他们的饭钱,在没人的时候腆着肚子走来走去。
醉汉捂着鼻子从地上爬起来,泛着妖艳红光的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醉汉抹了抹鼻子,把手上的血迹往衣服上擦,扭曲着脸朝黑暗里吼着,“都******别喝了,老子被人打了,出来弄死他。”
掌柜的往后退了一步,碰到了身后的女子,他推了推女子,两人一起往后退了一步,“你跑吧,跑回楼里就没事了。”掌柜的声音有些干涩,再没有之前的浑圆。
从黑暗里闯出五六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手里操着半块砖头,一群人先是打量着掌柜的,把他从头看到脚,又看了看掌柜的身后的女子。阿锦被掌柜的庞大身躯完全遮掩,醉汉们只看到了露出个头的胡琴,还有她脚下的轻纱。
然后有人笑了出来,捧着肚子大笑着,“你竟然被这种****样的打出血了,太孬了吧,哈哈哈。”
笑声没有停歇,那人慢步走到掌柜的面前,扬起了手里的半块青砖,面色狰狞,“不要动,你打了我兄弟一拳,我只打你一砖头,很公平吧。”
很公平吧,歪着头,三角眼里跳着一团寒焰。
听到这话掌柜的真的没有动,手里的灯笼飘然的立在地上,他缓缓闭着眼,眼皮闭合的紧紧地,眼角的鱼尾纹清晰的显露着,肥厚的鼻孔一张一合,女子听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粗重的呼吸。
“你别怕啊,就算打不赢你也可以跑,你快跑啊。”阿锦摸到了背后的胡琴,然后她张开手臂站在掌柜的前面,昂首盯着汉子。
没有害怕就没有恐惧,没有恐惧就无所畏惧。
掌柜的睁开眼,他想要推开这个天真的女子。面色狰狞的汉子手上的青砖没有落下,他看到了汉子眼里的畏惧,那狰狞的脸色不再是因为愤怒,更多的是因为恐惧和疼痛。
阿锦只感觉到耳边刮过一道凌厉的风,风里带着些微阳光的味道,有点熟悉。
汉子的手腕被人握住,强大的挤压力让他手里的半截青砖划了出来。趁着朦胧的醉意还有朦胧的夜色,他握紧了另一只拳头,狠狠地往面前的男人脸上砸去,干瘦勇猛的拳头带起了拳风。在那一刻,汉子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这个男人打成猪头。
“******上啊,一起上啊,你们干站着****啊。”汉子一边大吼着一边卯着劲,他身体里血液流通比平常要快很多。他会些武功,是这伙混混里的老大,他不怕事情闹大,因为在他身后还有更多的老大。
“赵五。”男人平静的吐出两个音节,低垂着眼帘,额前的发刚好遮住了脸,怀里的剑柄上斜躺着半截青砖。
其他汉子们停止了暴动,在他们身子跃起的瞬间,他们眼里忽然出现一把剑。没有锋利有光泽的刃,不宽也不厚重,剑刃还有些微卷。剑立在虚空,散发着骇人的威势,缓缓的压了过来,像是随时能割掉他们的脑袋。
汉子们的醉意一下子消散了,就连捂着鼻子半眯着眼的醉汉也一下清醒了。他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猛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血从嘴角流了出来,滴落在地。
醉汉慢慢的走到男人面前,弓着身,“对不起。”
男人没有看他,只是松开了赵五的手腕,青砖掉落在地发出沉重的咚声,又滚了两下。“对不起。”醉汉走到有点愣神的女子面前。
女子被他喊了一声,回过神来,看到他满是鲜血的脸不由又楞了一下,“你没事吧。”从开始她就没有看清这个醉汉的样子,这时候露出一抹怜悯,从怀里拿出一方淡蓝的手帕,轻轻的擦拭醉汉脸上的血迹。
赵五定在原地没有动,其实他是很想动的,最好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的翻过这道墙消失在这条街。他看着男人怀里的剑,男人也看着自己怀里的剑,身后那群汉子看着这两人。
再没有人敢动。
女子一点点的擦拭醉汉脸上的血,可是醉汉鼻孔一直不停的流着,怎么擦也差不干净,然后女子把丝巾卷了起来,插进醉汉的鼻子。醉汉的头微微仰着,身子往后退了两步,又垂着头回到女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