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斯蒂芬·迪达勒斯,会做出那些事情吗?他的良心叹息着以代替回答。是的,他曾做出这些事情,秘密地、污秽地,一次又一次地,由于有罪的不知后悔而硬起心肠,他内在的灵魂为一堆活生生的腐败物,但却胆敢在圣殿之前戴起神圣的面具。上帝为何未曾将他击毙?他罪孽的麻风伙伴围绕在他四周,对着他呼吸,从四面八方俯身在他之上。他努力想在祈祷中忘记这些,他把四肢更紧缩在一起,同时阖下眼,但在他灵魂的各种感觉中,他的两眼虽然紧闭,他还是看到许多他犯罪的地方,他的耳朵虽然紧掩,但仍能听到。他聚精会神试图不听不见。他一直渴求,直到整个身体在这种渴求的紧张之下发抖,直到他灵魂的各种感觉全都紧闭。他看到了,这些感觉合闭了一刹那随又张开。
……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他跪在沉寂的阴郁里,两眼举向悬挂在他上面的白色十字架。上帝看得出他在抱憾。他会道出一切的罪孽。他的忏悔会很长、很长的。小礼拜堂里的每个人那时都会晓得他曾是一个什么样的罪人。让他们晓得吧。这是真实的。但上帝曾答应,如果他忏悔,上帝便会宽恕他。他在忏悔。他紧抓着双手,举向那白色的十字架,以阴沉的两眼祈祷,以整个颤抖的身体祈祷,像一头失落的生灵把头来回摇荡着,嘴唇也呜咽祈祷着。
——忏悔!忏悔!啊,忏悔!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第三章。
乔伊斯以他的文学天才,把忏悔意识直接化为忏悔情感。这种情感又与奥古斯丁那种神圣情感不同。它是一种充分个人化的诗意情感,它不是神性的,也不是理性的,而是诗性的,天性的:一个纯洁善良到极点的心地,突然堕落,于是,它对堕落产生天使般的反映,就像少年维特失去绿蒂一样,斯蒂芬也因失去童贞而丧魂失魄,痛哭哀号。少年维特为丢失一个少女哭泣,斯蒂芬为伤害一个少女哭泣。他时时听到那个女子的声音,细碎的声音比一声尖锐的喇叭更强烈地震撼他的内心,耻辱充斥他的全身并不停地打击着他的灵魂,罪感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如果不是一个心地极其纯洁、极其敏感的人,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呢?世上有多少人,他们吃喝嫖赌,一生眠花宿柳,却以为自己在“享受生活”,没有一点羞愧感,更没有负疚感,他们的灵魂已经麻木,不懂得人间有什么道德责任,而斯蒂芬正相反,他不是一生,而是一次,但就无法承受耻辱与罪孽的压力。在一个法官看来,斯蒂芬这种偶尔与妓女交往的行为,并不算犯罪,但斯蒂芬却感到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是一种应当接受地狱煎熬的重罪,因此,教堂里的教士所描述的地狱审判与地狱刑罚,在他听起来,都是合理的而且是为他准备的。
他以整个身心忏悔,也以整个身心接受惩罚。他的每一次忏悔都充满诗意,这是至情至性的自我拷问所产生的良知诗意,而每次诗意的忏悔都使他的灵魂升华一步,最后他在海边上见到天使般的少女,在她身上找到心灵的归宿。斯蒂芬的心灵活动的结果告诉读者:忏悔并非一定会导致宗教狂热,反之,它可以扬弃宗教狂热而进入最宁静的美境。《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结局使得这部小说更加富有永恒的诗意。乔伊斯不是声明自己的内心世界如何善良,而是通过情感深处的忏悔活动展示一个特别的纯真世界。少年斯蒂芬的罪感与少年维特的烦恼一样,是人类文学史上最奇特也是最美丽的精神现象。
在东方,这种借助小说的形象主体而抒写自身灵魂的忏悔录,最卓越的作品是《红楼梦》。下边我们另辟专节论证这部伟大的小说——以“还泪”(还债)为精神主旨的忏悔录。除了《红楼梦》,另一部杰出的小说是夏目漱石的《心》,我们也将在下文分析。这里先说明:《心》显然是夏目漱石的灵魂自传。
3具有忏悔主人公但非灵魂自传的忏悔文学
前边所讲的两类忏悔录无论是属于作家的直接忏悔,还是作家通过笔下主人公的形象中介进行间接忏悔,都是灵魂自传。在这两种形式的忏悔录之外,还有一种忏悔录是与作家本人的身世无关的忏悔文体,例如左拉(Emile Zola)的《克洛特的忏悔》和达恰·玛拉依妮(意大利作家)的《大忏悔》等。
《克洛特的忏悔》是左拉以书信方式写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他在序言说:
我的朋友,你们都认识这个可怜的孩子。我今天发表他的信札的时候,这孩子已经不再存在。他只希望从他的青春毁灭和遗忘里获得再生和成长。在没有把以下的函件公之于众之前,我犹豫了很久。我怀疑自己是否有权公开暴露一个肉体和一颗心灵。我扪心自问,我是否应该泄漏一个忏悔者的秘密。……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我们这个时代需要教训,我的手里也许握有治愈某种痛苦心灵的良药。世人要我们这些诗人和小说家来宣扬道德、传播劝善。我很拙笨,不擅长登台说教,而我却藏有一个可怜的心灵用血与泪写成的作品,我也可以借此给人以劝导和安慰。克洛特的自白里充满着无比沉痛的教训,自我救赎的高尚意义和纯洁的道德。左拉:《克洛特的忏悔》序言,毕修勺译,台北业强出版社,1998年7月初版。
这部小说不是左拉的自白,也不是左拉通过克洛特作灵魂的自白,它是左拉之外的一个痛苦诗人的自白。自白中抒写的是诗人克洛特和妓女罗斯兰的情爱故事。克洛特心地善良又敏感多情,对人间苦难充满同情心,他保护了罗斯兰,希望用真挚的爱情来感化她,没想到自己反而和罗斯兰一起堕落,最后,克洛特在道德良知的呼唤下离开这个妓女,回到他的故乡。这本小说是左拉初期的作品,虽然没有后来的代表作(如《娜娜》等)那么深厚,但主人公的忏悔之情坦率而真挚,相当感人。在该书的第二十二章中,他这样表白忏悔之情:
兄弟们,在这些只为你们写,由我一日一日记下来还震颤着可怕动摇的信札里,我可以粗暴残酷,依据我的招认,说出一切,我献出我的整个身心,我坦白地生活着,我要把我的肉和血都呈现在你们面前:我要从我的胸口里取出我的心,指给你们看,它是血淋淋的,患病的,在它的卑贱和它的纯洁里,都是爽直的,向你忏悔时,我觉得比较高尚和比较尊贵;我在我的堕落中间,还存在着无限大的自负:我愈下降则愈从我的无上轻蔑和冷淡里,提高我自己。爽直的确是甜美的东西……
在书中,左拉完全是叙述者的身份,他和笔下主人公克洛特保持着距离。
在我国的当代文学中,出现过巴金的《真话集》这种第一类型的忏悔录,也出现过第三类型的忏悔文学作品,其中张炜的《古船》,就是一本难得的杰作。
《古船》的主人公隋抱朴是一个具有原罪感的人物,这个人物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隋抱朴的罪感产生于他的父辈。他的父亲隋迎之是一个垄断当地粉丝生产并把生意扩展到全国的资本家,但是,当事业走向高峰而拥有巨大产业的时候,他却在良知上发生了危机——他感到自己欠了债,必须偿还。这是关于剥削之罪的模糊自觉。于是,他把自己很大的一部产业还给了社会,以求得良心上的安宁。因为他的这种行为,土地改革时他被认为是“开明绅士”。但是,这并不能使他避免类似其他资本家的厄运,他的财产被剥夺,他自己忧郁而死,他的续妻茴子被凌辱而自尽。隋抱朴目睹家道的毁灭和继母死亡的惨象,按常理,他该产生仇恨,该进行报复,但是,他没有恨,没有任何报复之心,他没有继承父亲的任何遗产,却继承了父亲的罪感。日夜缠着他的灵魂的还是父亲开始盘算的那一笔数不清的账。
这笔账,是他祖辈开始欠下的——当父亲把算盘打得啪啪响的时候,抱朴有一次问父亲算什么?父亲回答:“我们欠大家的。”全镇最富有的人家居然欠别人的债,抱朴怎么也不信。他问到底欠谁的?欠多少?做儿子的质问起父亲来。父亲回答:“里里外外,所有的穷人,我们从老辈儿就开始拖欠……”隋迎之的欠债感即负罪感,传给了隋抱朴。这种负罪感深深地扎进他的心,使他日日夜夜地牵挂着:“夜晚显得漫长而乏味了。睡不着,就算那笔账。他有时想着父亲——也许两辈人算的是一笔账,父亲没有算完,儿子再接上。这有点儿像河边的老磨,一代一代地旋转下来,磨沟秃了,就请磨匠重新凿好,接上去旋转……”这种负罪感使他的心灵非常痛苦和沉重:“他继续算那笔账。密密的数码日夜咬着他,像水蛭一样吸附在他的皮肤上。他从屋里走到屋外,走到粉丝房或‘洼狸大商店’中,它们都悬挂在他的身上,令人发痒地吮着。”
沉重的负疚感使隋抱朴产生了一种良知责任和道义责任:他应当做好事,为他的故乡洼狸镇做好事。于是,他用他的技术和毅力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粉丝厂,每一次拯救都使他的身躯濒临崩溃,但却使他从心底感到一种轻松,在精神上获得一次解脱,因为压在他灵魂上的那笔重债已减轻了一分。他和他的弟弟隋见素的冲突,首先也是在这一点上发生的:弟弟隋见素没有任何负罪感,他只感到赵家和别人欠了隋家的债,他要报复,他要索债,他要重新占有一切失去的东西。为了这一点,他不择手段地和赵多多争夺粉丝厂,最后甚至不惜制造和诱使制造“倒缸”事件。当他实现了对赵多多的报复(“倒缸”成功)而欢喜若狂时,隋抱朴则为他而悲伤,而愤怒,而深深地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并为此加重了自己的罪感。他对自我辩解的见素说:“可是我已经把这笔账记在老隋家身上了……我老想这是老隋家人犯下的一个罪过,太对不起洼狸镇。”隋抱朴承受一切罪责,包括父辈和兄弟辈的罪责,把旧账新债完全记在自己的良知簿上。隋抱朴就是这样一个耶稣式的灵魂,甘地式的灵魂,一个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在人生的磨盘里日夜劳碌的人,一个不是罪人的罪人。
《古船》由于塑造了这样一个主人公,这样一个充满原罪感的灵魂,使得作品弥漫着很浓的悲剧气氛和忏悔情调,这种罪感文学作品的出现,在西方不算奇特,但在我国,则不能不说是一种罕见的文学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