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窦婴何等身份,又是个耿直性子,自对个歌姬出身,又令天子宠爱至此的女子颇有不屑,冷言道:“为臣的要见陛下,怎么?还叫杨夫人恩准吗?”
言语如刀尖利,云落却从容笑道:“侯爷莫恼,陛下才刚歇下,特吩咐云落,莫令人扰,侯爷且暂在居中等候,可好?”
窦婴冷哼一声:“耽搁了军国大事,杨夫人可担待得起吗?”
有恃无恐的一句,云落神情略略一滞,然若真有紧急军务因此耽搁,其罪自不可恕,可是……
云落此时想来,刘浚睡前的那个眼神,却尤是意味深长--“天塌下来,也给朕拦着!”
一片雪飘落肩头,瞬间融化,云落心中豁然明了,对于窦婴抑或是谁的来访,刘浚心中想必早有所料,方才会有此一言!
唇边轻柔抹过丝笑意,目光却是温婉:“侯爷莫要难为了云落,云落亦是从命于陛下,还望侯爷……”
“哼!”窦婴甩袖打断云落:“小小宫妃,竟敢儿戏军务,难怪人说这水沐居不清不净,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云落心上一刺,眼神亦暗暗凝冻了冰雪,寒如风刀:“魏其侯言重了,这儿戏军务的罪名,云落可担当不起,然陛下口谕如此,侯爷若定要抗旨不遵,云落一小小宫妃,自也无法,只是到时陛下怪罪下来,侯爷可莫怪云落未曾阻拦过您。”
纤丽身影一晃,披袍飘展:“请便!”
云落背身甩袖,字字突而裹霜带雪,扑面而来!
窦婴一怔,只见女子静默立在这风雪冰花之中,纤身傲然,言语咄咄迫人,却又句句在理,心中不免暗惊,皆说杨夫人乃温雅柔弱的女子,怎么今日一见,国色是真,柔弱却丝毫未见一分!
窦婴踌躇一忽,心中总是不甘,可望着云落决然背影,却只好作罢。
云落望着窦婴愤愤而去的背影,长长舒了口气……
叶桑更是闭了闭眼睛,宁神道:“娘娘,真吓死我了,只是……不知魏其侯会不会记恨在心啊。”
云落垂首,一叹:“记恨便记恨吧,这宫中恨我的人还少吗?只是不能违了陛下旨意,况且,陛下昨夜定未合目,难得一时歇息,便不要扰了他了。”
叶桑忧虑更甚的凝起了眉:“可是娘娘,万一……”
叶桑没有说下去,云落亦明白她心中的担忧,微笑道:“傻丫头,你怕真有什么要事被我耽搁了吗?”
叶桑拼命点头,云落拉住她,便有如姐妹:“不会的,相信我,便是有,也是陛下早便知道的。”
叶桑不懂,更紧的蹙了蹙眉,云落只是柔然微笑,便似这旋飞的雪花,清莹冰透……
进到殿中,暖和了许多,适才与窦婴的一番对语,似完全忘却了寒冷,进屋才发觉玉手冰凉,那件披衣未免太过单薄!
叶桑为云落泡了茶来暖手,望见云落尚未绣完的小鞋,赞叹道:“娘娘这针法真是精致,花样也独特呢。”
见叶桑拿起的绣鞋,云落略一凝眉,适才明明放在手边的,如何到了篮子里?莫不是自己记错了?
随而笑道:“这花样是我胡乱绣的,哪有独特。”
叶桑拿在手中反复欣赏:“怎不独特?妍公主定会喜欢的!”
说着,叶桑神情略微一凝,转了疑惑的神色:“娘娘,您这样好的针线,为何不为陛下绣件绣品?我看其她娘娘,有几位绣过的,陛下都没看上过眼,奴婢从前伺候的郁美人便绣给过陛下一件,陛下只看了一眼便扔下了。”
云落心中仿被什么狠狠撕扯,针线停滞在绣鞋的花线上,一动不动:“陛下是胸怀天下之人,自不会在意这些,况且……我已再不会为谁绣什么了,除了……我的女儿!”
心底有针扎火烧一样的痛,不期然蔓延全身,窗外冷雪纷飞,扑打着窗棂冷湿的香红木,然而那份灼痛,却始终难去!
只记得,那是杜鹃绝艳的四月天,当今陛下,如今对自己爱宠无度的威俊男子册立新后,那日,凌安城红喜喧天,却独独公主府的一处院落,安平如常,任礼乐夺去了鸟鸣虫叫,亦不能夺去春的静好!
就是那天,就是那杜鹃如火的季节,自己亲手绣了精致的香包,交到那曾情深义重的男子手中,然,今日回首,情意已去,人更早已是阴阳两隔,唯有曾经的种种历历在目,提起,便会是锥心的疼痛,不是不能忘情,情,在那个人说出第一句谎言时,早已覆灭,而是,那深深不能挥去的歉疚,始终还是云落心中难解的心结!
他,死了,因为自己,更因为自己的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多么严重的字眼,足以时刻鞭挞自己的心!
正自伤神,殿外却传来内侍慌乱的声音:“皇后娘娘,您不能去,陛下,陛下他……”
“放肆!”芊芊娇丽的声音兀自响起:“陛下是他杨云落一个人的吗?”
云落顿时起身,与叶桑互望一眼,冷雪飞啸的日子,无端引来诸多波澜!
云落仍只披了那件薄披,与叶桑匆匆赶出殿外!
皇后身着缃黄色隐花凤纹长裙,外披件厚重绒毛的嫩绿色披棉袍,九雀金簪繁耀乌云,菱花流穗柔美双肩,如此着意的高贵装扮,显是有备而来!
叶桑在身后小声提点:“娘娘。”
说着眼神望向皇后身后之人,云落果不其然一笑,正是窦婴,窦婴脸上持着迫势的光,云落只作不见,悠然望向皇后:“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瞥眼,尖刻道:“可不敢当,如今要见陛下都要经杨夫人恩准,我这皇后娘娘你又何尝会放在眼中?”
云落淡然一笑,犹似风雪的冰凉:“岂敢?只是陛下口谕,不令人搅扰,云落亦是为难呢。”
一句为难恰到好处的阻住皇后,柔婉娇楚又不可侵犯的话头,令皇后眉间平添一股怒怨,旋即却转为矜持的笑意:“窦大人所奏必是要务,杨夫人出身微寒,只道歌舞娱情陛下,却自不懂得国事缓急,本宫不怪你,可然若一味阻挠,便莫要怪本宫以宫规处置了!”
雪片越发匆急,形成两人间不可通透的屏障,皇后眼中是与生俱来端庄与高贵的傲色,然自己亦有低寒出身所惯有的清婉与柔和,她愈是高涨的气焰,她便愈是低柔的声音,眉心凝着似有若无刻意的意韵,平添一抹娇怜:“娘娘若要处置,云落自不敢有违,但,若要觐见陛下,还要陛下醒来才好,娘娘怎就不能体惜陛下疲累,一意……”
有意委屈的声音,却傲然承接皇后疾厉的掌风,一掌脆生在云落娇颜,云落躲也不躲,亦不若上次般阻住皇后,任由她打下来,唇边抹过丝轻不易见的冰冷笑纹。
漫漫飘白的大地,红色掌印分外鲜明!
话说到此,已是剑拔弩张,皇后脸上霎时变色:“还轮不到你来说教!”
“那么,便轮得到皇后仗势欺人吗?”肃冷冰坚的声音由水沐居殿口拂风而来,众人皆是一惊,云落眼神略微流转,与皇后对视间,似是无意的挑开她眼中怒火,然,转首对向刘浚,俯身拜倒,锋芒却尽数掩在了温婉的音色中:“终是吵醒了陛下,云落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