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吸了一下鼻子,一股寒风趁机侵入肺叶,她整个身体都僵在那儿。然而她却摆出享受的神情回答道:“是该让麻木的神经吹吹风了。”
远阳笑,浅浅的。宛如一掬清冽的水,穿过茂密的森林,终于被阳光抚摸到肌肤。那种透心的凉,于是缓缓升腾,幻化成温暖一缕。
他走到她旁边,她的眼睛却始终看向另一处。他也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远处是山,浓雾,一片浑浊而萧瑟的景色。他常拿这些景色来作绘画的素材,但却都是以朝南为主调的画面。他并不真心喜欢这样的景色,然而因为倾心的人在此,他的画笔就由不得他的习惯去选一些言不由衷的风景。
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凌乱,遮住了眼。朝南抬手拨弄了一番,两片唇瓣紧抿,像是不肯盛开的花朵,在风中瑟缩躲藏。
“学长,你看,那边的景色那么阴郁,可在我看来,它比这城市要干净得多。”她突然开口说话。
远阳没有回答。他沉默着,转过身去,站在这个七层楼上的位置,在整个九城中根本就不值一提。然而当他极目远眺,却还是可以看见低矮错落的房子在城市的一角兀自陪着岁月苍老。
再向城市中心望去,高楼林立。机器运转的吼叫声夜以继日地在城中流离,吵得人心不安。而他却也对这样的节奏习惯。或者应该说处之泰然,因了他的生活并不缺失任何物质,并且他还是这些物质的受益者,可以歆享它们的同时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想去那边看看吗?”远阳突然转过头对朝南说。
朝南回眸,楞楞地盯着他。然后,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狡黠而又撒娇的笑,她朝远阳点点头。
那天,远阳拽着朝南的手,从天台,一路狂跑而下。他们穿越九城长长的街道,不在任何一个车站停留。
寒风不再刺骨,变成了逆风的披风,他们耀武扬威地披着狂风在冬日的九城的街道上所向披靡,像极了两个追捧青春的烈士,在这条未果的路上万死不辞。
是的,万死不辞。
朝南的手被紧紧地握在远阳掌心,掌中潮湿一片。然而此刻的她却贪图这样的宠溺和安心,不想松开,不想逃离。她好久都没有过这样的安心了,就让她再沉溺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不知奔跑了多久,眼前一条宽阔的河横亘在对面的山和城市之间。像一道天堑,此岸繁华,彼岸寂静。
很多时候,人们在面临此般抉择,毅然掉头,潜入深不见底的繁华之中,决然将一方僻静的天地抛在身后。
而这对少年少女不同,他们是为了此般寂静而来,所以将身后的繁华丢得也干净。
河面很宽,宛如明净的裙摆在水流中涌动,飘摆。人是不能就这这样渡过去的,河中有几只小舟,是对面山上的农夫的小渔船。他们沿着河堤来到河畔,芜杂的草没过膝盖,却因为季节而倒伏一片。
找了一只离得近的小船,和船夫说明来意,船夫爽快地答应载他们渡河。
一下船,就只觉得面对浓密的树林顿生膜拜之心。这里不像城市中植物的生长都被人事先规划好,这里是野生的,是浑然天成。而大自然常常以它不经雕饰的技术生成最具灵性的美。
眼前的一片蓊郁就让人此般惊叹。
朝南和远阳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惊羡的美使得他们脸上都浮现出初生般的笑容。
“好美——”他们不由得说出了声。
树林里没有路,他们四处探寻了一会儿无果。于是朝南提议冒险一次。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她笑着对他说,顽劣的笑容却透着从未有过的孩子气般的干净。他心中一怔,被她的美丽给震慑住了。
朝南走在前面,远阳跟在她身后。走了一节,远阳突然想到什么,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沿着他们走过的路旁的树上做记号。
“远阳学长,你在干嘛呢?”朝南察觉身后没有了动静,便转过头看到远阳还在很后面。
“做记号啊,不然到时迷路了怎么办?”远阳埋着头,认真地在树上刻划。
“学长,你随身带着小刀?”
“我学画画,这是削画笔的。”
“哦——”朝南若有所思的点头。
山路颠簸,好在这是冬季,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急切的脚步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朝南觉得声音很好听,一路带着轻快的心情上路。连步子都在唱歌。远阳在她后面边刻着记号,边欣赏着这样的朝南。
嘴角溢出细密的笑容,干净姣好,温暖如玉。
冬日的森林虽是没有夏天那么葱茏,然而即使是没有叶子的枯枝,看上去也那么挺拔健硕。灰暗的天空,在头顶被割裂,成为一片一片的碎玻璃。上面映着无数张朝南和远阳的脸庞。
走到山腰,朝南已觉得体力不胜了。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溢出来,混着脸上的尘埃,渗进嘴里,微咸。
她抬手将汗渍往衣袖上擦,狼狈的可爱。抬头看了看山顶,还很远。心力乏软,她干脆一屁股坐在树叶堆积的地上。口中重重地喘气。
远阳在一棵树上做好记号,懒懒地斜靠其上,看着朝南累得差点儿没把舌头伸出来的模样,不觉又好笑又心疼。
以往的朝南,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疏离着人群与喧闹。冷得让人不敢靠近。然而此刻的她却卸下了平日里的伪装,天性中的淘气可爱在他面前展露无疑。他是更喜欢这样的朝南的,并且希望能够带她走出冷漠的世界,陪她一起见证温暖。
他想告诉她,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不堪。如果以往的遭遇确实不堪,但那只是过去。未来很长,未来有希望,温暖明亮自会到来。
这个自小就生活在一个温暖世界没有见过现实的不堪的男子,在冬日的树林里,脚踩松软的树叶,背靠苍老的树干,内心强烈地想将面前这个从来无光明可言的女子从黑暗中救赎。
那么强烈地想把她救出来。
“累吗?”他问她,心疼而宠溺地。
“有一点。”
他顿了顿,不确定她是否会接受他接下来的建议。但是终于还是不忍心看她那么累,便说:“要累的话,咱们回去吧。”
“不要——”固执的声音,她从地上站起来,“我一定要爬到山顶。”说着,便大步向前迈去。
他无奈,微微叹气,继续跟上她的脚步。她到达的地方,他不能不跟随。哪怕前方多么泥泞。
她听到他尾随而来的脚步,脸上不禁浮出笑意。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对她的要求向来不会拒绝。而她,在茫然的大山里,无法一个人前行。她是害怕一个人的行走的,就像在面对未知的黑暗路途时,她不会转身,但是会拉上北歌一同前行。
离城市越来越远,离山顶越来越近。连同逼近的,还有暮色。
到达山顶的时候,正值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