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茶馆在九里街东头一处僻静之所。
十年前论道神茶馆的一个约定，今天就在这里践行。
神茶馆是四合式大院落，门口开在南边，中间一片宽敞空地，东面一面高墙。
茶馆的主人像往常一样早早将庭院打扫整洁。
一个中年精致书生踱着方步走进来，手执一把竹扇，挥收之间极尽潇洒，书生身后跟着一个书童，肩挑一担书，像服侍主人赶考似的。
十年了，神茶馆的宁静与高雅依然没变，只是主人福气了许多，长出了双下颌。
馆主一眼就认出书生，殷勤端上神茶，打起招呼，“高士别来无恙？好久不见，想必高中了吧？”
“还好，还好。”竹扇先生客气一番，靠窗坐下。
馆主奉上“神茶”，借着茶水青烟，与竹扇书生攀谈起来。
馆主所擅长的当然是神茶谈资，反反复复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神茶”，实罗布麻茶，俗称“野茶”，又称“夹竹桃麻”，是采罗布麻叶和罗布麻花加工而成。罗布人用胡杨做舟，曲木为罐，劈梭梭为柴，插芦苇为室，织野麻为衣，取罗布叶、花代茶，此乃祖辈相传。
竹扇书生半开玩笑地接着馆主下面的话：“在艰苦沙漠腹地，有一个百岁老人可能是偶然，可在几个数百人村落，均有几个甚至十几个百岁罗布老人，那就不是偶然，罗布周围的村落就有这么多百岁老人，乃因罗布麻叶、花是罗布百岁老人的必备饮食。”
“呵呵，想不到高士的记忆力这么好。”馆主搓着手，想讲的被书生抢着讲了，有点不好意思以来，“先生慢用，先生慢用。”
尝一口神茶，神清气爽，竹扇书生不由得想起十年前，也是在这里，论道情景历历在目。
杀戮派和拯救派，代表楼兰的武功总流派，杀戮者主张利，拯救者主张自然，两者互不相让，互相不服，以文论争，以武比试，最终还是分不出高低。于是两派约定，先过十年，让时间来做裁判，这十年间各自按自己的主张过，十年后再来看输赢，谁应该服从谁。
于是有了今天的论道。这不是一个势不两立的生死仇杀，而是真假是非，事关楼兰取向的论道。
楼兰脱胎于自然，循自然之道，才有了楼兰的生命，但是人的本性经不住很多诱惑，不可能顺顺当当皈依自然，一方面没有自然皈依便没有楼兰，一方面人性的趋利，又妨碍皈依自然，这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自然如何驯服求利者，或者怎么以自然的方式求利，在楼兰是一个永恒主题。无数高士贤人为此付出毕生精力，只为寻到一条光明可靠，大家都能接受的出路。
当人的本性被物所役，失去最初的纯真，非自然普遍占据上风，则会使个国家逐渐走向深渊。每当这时，需要重新找回正确的方向，也是利国利家的。
竹扇书生抓起一块奶酪，嗅起来味道诱人，正准备送进嘴时，一个袒胸露背的壮汉就跨进茶馆了，还携着一个女子。
壮汉扒拉扒拉搅一番茶馆静稳的空气，才大模大样在另一端坐下，抄出酒囊，咕噜噜，竟像喝水一般。
竹扇书生一下就认出来人，震远镖局的巴什夏尔镖师！
巴什夏尔镖师常年奔走沙漠，皮肤坳黑发亮，肌肉健壮有力，像一棵久经风吹雨打的老树顽强挺立。他身旁女子却出奇的纯朴自然，一副大家闺秀模样，但不带半点金玉之气。女子小而精致的鼻子玲珑可爱，深而大的眼睛顾盼生韵，像猫一样格外招人怜惜，足以令每一位男人意乱情迷。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楼兰姑娘的本色？
巴什夏尔也发现了竹扇书生，“竹扇先生，好久不见，颇是想念啊。”
“好说，好说，巴什夏尔兄放着好好的镖局生意不做，今天也有这份雅兴，带着夫人来喝茶？”
“托竹扇先生洪福，何止喝茶，今天兴许能找个好主顾也未可知。”
人陆陆续续到来，宁静的神茶馆，一下子热闹起来。
既有老人，也有新人。老的如丝绸府钱员外，寻香楼主，白衣道长，老尼追月，竹扇书生，雁连天，巴什夏尔等，新的如闲云和野鹤，钱员外的二儿子钱光，少年铁蛋等，他们要么是闻风而来，要么是被老的带来了。还有各自带来的随从，林林总总挤了一院子。
按派别划分，是很清楚了。
镖师巴什夏尔夫妇、竹扇书生、名士雁连天、少年铁蛋、老尼追月在一起，是杀戮主利派。巴什夏尔夫妇是为利而生为利而死的人，他把所有生命的意义放在为了护送财富而积聚中。竹扇先生沉心功名，已近于扭曲。名士雁连天在一般人眼里就是出了名的声色犬马之徒。老尼追月，尘缘未绝，人在佛而心在利。少年铁蛋眉宇间充满仇恨气息，是否灵魂已经为仇所扭曲。
另一边，钱员外、寻香楼主、白衣道长、钱光、闲云、野鹤在一起，是拯救自然派。钱员外与儿子一道，保守自然之道，深谙和气生财道理，钱光同时是以武为大的人。他们正是以自然的方式生财崇武，确保品性纯良。寻香楼主也是。白衣道长，闲云、野鹤师兄弟则是纯粹的自然派，超然物外。
神茶馆馆主简单开场，“十年之约，物变人易，正道不易。为楼兰计，小舍长驻，实论道兴，则楼兰兴。文论武论，共计两场，规则照旧，且各为论。”
第一场，文论。
巴什夏尔开篇，“功夫乃以杀戮为快，以征服为目的，无此，何必存在。”
钱光对答，“此言差矣，功夫乃在于止戈和拯救，倘若为杀戮，倚强凌弱，抢夺占有，又与畜生何异？”
竹扇书生说道：“吾苦读二十年，乃自认为人应该高于畜生，人应该高尚其品行，追其更广，造福更广，然没有了功名，所有苦读又有何用，其拯救又能如何体现？”
白衣道长说道：“其拯救在于灭绝人世间争端，回归人合乎自然的生存之道，回归大自然乃人之母的道，与母亲交流，从母亲吸养，以自然之道达至安全、正义、和谐与幸福。”
老尼追月说道：“楼兰是不是不要武功武力来维持国家的和平安宁，你论自然，可是入侵的外敌可不跟你讲什么自然。”
巴什夏尔接着说：“我经营镖局二十又一年，保护无数财主和财富，保护了无数人的生命，老巴我靠的是力气、胆识和霸气，若是文绉绉地说自然，歹人早就把我杀了一千遍了。”
钱员外说道：“治国用自然之道，外交用自然之道，培养自然之道，这个国家与自然融到一起，自然之道便可以同化，便可以拓展空间。”
竹扇先生说道：“这些大道理，我好多年就不读了，因为读了这个就会变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坐而论道的东西最终一点也没有用。”
老尼追月补充道：“你们口口声声的自然之道，难道就能脱离了功和利吗？老尼敢说，离开了功和利，自然之道一刻也存在不下去！”
人群里很多赞同声，明显对自然派不利。
白衣道长说道：“自然之道最初是起于功利和纷争，可是她的使命是消灭功利和纷争。功利来源于现实，也要改变现实，在各种现实驱动下，其力量也强大无比，因为自然阻碍了功利，所以所有这些与功利相联系的武功，也有排除和灭绝自然倾向，这也是一种使命，所以两者是死对头。”
白衣道长接着说道：“如果说正与邪的对垒是人世间的永恒，那么自然功与全统武功的对垒，自然之道与功利之道的对垒，就是楼兰国里永恒的对垒。在过去的漫长时间里，楼兰国是在与恶劣的自然条件搏斗中建起来的国度，自然的保护，研究自然，修炼自然的自然之道，一直都占据主宰，成为楼兰的国学。但是在商业发展，功力物欲的侵蚀下，推动了国家强盛，财富的积累，自然同时也被糟蹋，最终成为毁坏，自然之道恢复了才能有复归和谐。这个过程跌宕起伏，一直是两种力量的较量过程。”
众人很静默，不知道是受白衣道长一番言论感动，还是根本听不懂白衣道长说什么。
文论持续了很久，基本上在细节上争论，最终还是没有谁压倒谁，自然的高度太高，现实的实度太实，仍然是谁也没办法说服谁。
神茶馆主总结道，十年之后，看来双方还是不改初衷，道越辩越明，相信大家心里都有一把尺子。
神茶馆主宣布第二场开始。
第二场，武论。
雁连天早就不耐烦，“老实说，在下实在不知道自然之道在说什么，就武功而言，相信每一个习武之人都有体会，武功离不开技术技巧修为，力量修为，速度修为，身体素质修为，至于要成功，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修炼便可，并没有什么抽象的自然之道。”
寻香楼主反驳道，“自然功夫，把这些招式功夫统统化解于无形，因其站得比这些功夫高，看得比这些功夫远。犹如娟娟细流汇聚成大河，自然派的功夫就是这条大河。又如无底的深渊，无人知道其有多深。总之是站在高高的云端，俯视一切，总揽全局。”
“哦？真有这么高，在下倒要看一看。”巴什夏尔。巴什夏尔抢先开口，雁连天欲言又止。
巴什夏尔往那一站，“看哪门子自然武功能奈我何。”
人影一闪，钱光早站在巴什面前，“你出招吧，我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道。”
巴什夏尔犹豫一下没动。
钱光再说，“你出招啊，你不是有牛的劲，狮子的凶猛吗？”
巴什夏尔这下不客气轮起碗口粗的铁拳，密集地向钱光身上砸去。
钱光左闪右避，并不还手，“这招叫随风而动。”
巴什夏尔血气涨满每一个毛孔，“轰轰”的排山倒海之势直扫钱光。
钱光身子晃动，衣襟飘飘，“这招叫惠风和畅。”
“你少废话，为何不还手？”
“还手就不叫自然功！”
“好！那就别怪某人不客气了！”
转身抄起双剑，舞成密不透风般的剑雾罩得钱光，钱光无处可逃。
嘘声想起，很多心提了起来。
可是，钱光很轻松地原地跃起，直冲半空，“这招叫做云开雾散。”
“乌云盖顶，风云变幻，风卷残云……”钱光一口气打完，随即收势养神。
再看巴什夏尔，摔在七八米开外的地上。
“服不服？”钱光问道。
英名就要毁于一旦，巴什夏尔脸一阵青一阵紫，实在挂不住，难受之极，心一横站了起来，“嗷”地大吼，发疯般向钱光扑过来。
钱光只一抬脚，一阵凌厉的劲风射向巴什夏尔的膝盖，巴什夏尔失去重心，向前扑倒。钱光的一只鞋子刚好顶住巴什夏尔快触到地的下巴。
本来钱光是想给巴什夏尔一个面子，但是疏忽了钱光的鞋头是上了铁的，这反而像暗算了。
“且住！”一个瘦小身影如闪电而出，一把扶起巴什夏尔，“郎君且先下去。”
钱光一定神，却发现一朵芙蓉花，站在院子中央绽放，好不怜惜。
“我不懂你们的论道，但阁下何至阴暗至此？”这朵芙蓉花是刚才在巴什夏尔身旁的女子。
钱光有点窘迫，“在下并没有伤人之意。”
“以自然之道自居，试问你这阴险之招，也算是自然之道吗？”
“丹儿，小心诡计，不要与这等小人议论，直接教训他便是。”
这“丹儿”名叫司马丹，与巴什夏尔结婚未久，平时低眉下眼，表面纯净不沾半点俗气，但是底下掩着一颗驿动的心，不但武功极好，而且霸气霸道，强硬起来一点也不输男人，是地道的男汉子。
“今天老娘就要揭开你们自然之道的遮羞布，让你们不攻自破。”司马丹十指一挥，十道寒光奔取钱光，攻势凌厉无比，凄厉而短促的撕破空气之声不绝于耳。
这司马丹一狠起来，就从一个弱女子变成女汉子，她不信邪，要刺破钱光的自然功。
钱光把身子旋转成树干，一阵金属叮当声后，轻松地化解了司马丹的攻势。
“乌云盖顶。”钱光又使出风云招数，欲把司马丹的势头盖住，逼其就范。
其实这些招数并没有特别稀奇之处，他们来自自然，在与自然的交流中修炼而成的自然功。最低的层次就是有形的自然招数，如模仿并运用飞禽走兽之速度之灵活之力道，这是第一层，谓自然之形。模仿并搬运江河湖海山脉丘陵，这是第二层，谓自然之格。与自然现象现象如风云电雷雨潮交流，是第三层，谓为自然之能，可以调动自然的能量为我所用。最高的层次就是自然之性，随心所欲地调动光暗热寒动静远近缓速，熟知自然的喜怒哀乐，能驾驭自然的情感，得到了自然的品性，与自然全然融为一体，本身也成为了自然。
这些自然功，用在江湖恩怨，十分浪费和可惜，用之于建造，用之于福祉，则会福祉无穷的。
现司马丹正在运用传统的武功修为，与号称的自然功作较量，高低马上就要见分晓。
司马丹拔地而起，扭头直下时，口中叫“我刺！”顺势一招海底捞月，刺抓钱光的天灵盖。
“风卷残云。”钱光一甩衣襟，巨风卷向司马丹，司马丹手中已多了一把剑，并以比风还快的速度，刺破风势，就要弯切钱光的咽喉。
钱光头稍稍一偏，躲过了。
一招落空，司马丹攻速更快，身影模糊难辨真切，只见迷迷糊糊的一团灰色，上蹿下蹿，左晃右闪，眼花缭乱。
钱前员外捏了一把汗，为儿子担心起来，儿子的自然功走的不是很纯的路子，还有很多招式粗糙显露，容易被抓住破绽，又还有些许心浮气躁，傲气较足，好斗狠斗勇，都是自然功的大忌。
“霍——呀——”钱光来不及收回手臂，中剑了，左手捂住右臂，鲜血喷射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钱员外冲出，一招击退司马丹，急促问道：“儿，伤得如何？”
司马丹像展示遮羞布一样，“你们大家看，自然功原来不过如此，还说得冠冕堂皇。”
人群起一些嘲笑。
钱员外把钱光扶到一边，寻香楼主和白衣道长便来救治。
“你，你怎么下手这么狠毒？”钱员外责问。
“这是对他刚才使损招的一个小小教训。”司马丹淡淡地说。
“这不止是教训，这是废掉一条手臂，手脚父母授之，焉能随便废掉。”
“你们自然功不伤人，我们是俗人，我就要伤人，遇到挡道者还要杀人。”这话竟从超凡脱俗的司马丹口中说出，甚是不协调。
“妻爱其君，父爱其子，这是自然之道，今日我要是伤了你才能让你明白自然，就算是枉了我历经沧桑如许年了。”
钱员外试图以一种无为状态，借力打力，从品德修为上征服敌人，以浩然的正气压盖敌人，从而化敌为友，平息争端。这必须超越功利、自私、阴险等等不自然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