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的住所,都快十二点钟了。我马上打电话给菲桐,惟愿她还没有睡去。电话那头,菲桐的声音是朦胧的,带着浓浓的睡意。
“睡着啦?”我压低声音,怕吵醒她的睡。
“嗯,快睡着了。你才回来?”菲桐含糊地说。
“嗯——那你快睡吧,我洗洗也就睡了。”尽管有那么多话想对菲桐讲,但我还是忍住,不忍心打搅她的睡眠;今晚我回得够迟的,中间又没有电话给她讲,不是她想睡觉,又该生我气了。
“那你早点睡,我先睡了啊。”菲桐挂上了电话,我的心里平静下来。
冲完凉,洗去全身的油汗和疲乏,感觉发紧的身体放松下来,尽管心脏还因为酒精的作用,不时让人感觉到它强劲的律动,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我把自己扔在床上,沉重的眼皮再也不想睁开,肉体瘫软,但思想好似温泉里沸腾的水,一刻也停不下来。
今晚在千味馆的谈话,在我脑海里不断闪回,夹杂着幻想和臆测,让人久久不能平静。尤其让我为难的是,在这件事情上,我该怎样来和菲桐沟通。首先,这件事,先要不要和菲桐讲?如果立即告诉菲桐,我担心说不定为了解释一句话,要准备一百句,岂不麻烦?甚至菲桐反对我的决定呢?这样,我该怎样面对自己给朋友的诺言?如果不商量菲桐,来个既成事实,那么,菲桐迟早知道后,肯定会埋怨我让她蒙在鼓里,把她当做不信任的外人。这,以我对菲桐的了解,只会让她更生气,更窝火。因此,最好的情况是,菲桐知道我的决定后,鼎力支持,了不起嗔怪我这次这么重大的事,居然瞒着她,私自做了主张。但这样的愿景,我似乎不大确定,觉得事情未免太简单了些。我纠结于这些想法,搅得自己脑袋都大了。
中学时候写材料作文,材料上面说,在一只蚂蚁前进的道路上立着一块大石头,蚂蚁一次次往上爬,一次次掉了下来,要我们立论,完成议论文。我这个时候,不就是这只可笑的蚂蚁吗?老师说,可以从做事情要灵活变通这个角度立论,看来,我何必执着于一定要从这块大石头上爬过去呢?想想,觉得自己身处其中,当局者迷,越发迂腐不堪。不是至少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周旋吗?人就是会给自己寻找退路,宽慰自己啊!
天花乱坠的白日梦逐渐占据了臆想的主阵地,我在幻想里精心勾勒着未来美好而惬意的生活图景。
“醒醒——醒醒——”菲桐的声音,轻轻的。
我蓦然惊觉,但不是菲桐,眼前,是那只神奇的鳐鱼。她用菲桐的声音,轻柔地呼唤我醒来。
我忽然记起,那团耀眼的蓝光,那支高高举起的尾锥和那急如迅雷般的一蛰。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颈后——光滑如初,毫无异样。
难道一切只是幻觉?她的四只半透明的触手呢?眼前的鳐鱼面对着我,轻柔地波动着胸鳍,那双小圆眼睛居然亲切地看着我,她如果长着脸蛋的话,我想她的脸上应该浮着微笑,毫不理会我的困惑。但我注意到了我的手掌、手臂,那竟然是透明的。粗的静脉,细的毛细血管,都成了天蓝色繁复而美丽的脉络,让我无比好奇而惊叹,不敢相信。我抬起双臂,继而看向自己的前胸——腹部——,一直到脚尖,天哪,我的身体,除了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天蓝色的不断流动的“血液”(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血液的话),和由这“血液”勾勒出的繁复精致的遍布全身的线条外,其余的部分,都呈现出琼脂似的透明;原先全身的表皮部分,现在都带着些海水的湛蓝色,因而看自己还显出人的形状,不然,自己见到的活脱脱就是一挂人体血液循环示意图!我不能看见自己的脑袋,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悬着两颗被天蓝色的“丝线”包裹着的透明的圆球——那曾是我的眼睛!我捏紧拳头,外部感觉和内部意识都是清晰的,一切都没有异常;我又摸了摸我的胸腹,捏了捏上面的肌肉,感觉肌肉是柔软的,而且,有什么物质在捏的时候,溢出了我的身体,在海水里“燃烧”成一点一点细碎的幽蓝色,但转瞬即逝。这对我来说,倒还不陌生,只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显得那样的不可思议!
我试着在海水里游动起来,耳边没有了海水哗哗的声音,也感觉不到海水的阻力,连水压都感觉不到了,自己好像和海水融成了一体!
“试一试,不要用你的手和脚,用自己的意识想着自己要游到哪里去。”透明的鱿鱼就伴在我的身边,用菲桐的声音对我说。
我将信将疑,试着按她说的去做。我马上发现,她所言非虚,我竟然可以用意识来控制自己的游动,快起来的速度绝不亚于一只海豚。这让我想起,那晚我和那只海豚并肩前游,如果当时我也能像这样,就绝不会输给那只通了灵性的海豚。我欣喜万分,在海里尽情畅游。我像一支利箭射出海面,全身刹那间变得幽蓝;又像一只鱼鹰从半空直插入水里,海水里划出一道闪着无数幽蓝色碎光的美妙弧线;又以一只剑鱼的速度向海底深处无畏地飞速刺去,刹那间就消失在深海的浓黑里,但我身体里的幽蓝色光芒越深却越显得耀眼而灵动。我不知道我的身体里发生了怎样奇异的变化,但我非常喜欢现在的自己。
我嬉戏得够了,回到那只像历经远古而来,若睿智老者般的鳐鱼面前。她静静地悬停在那里,那样从容不迫,她看着停下来的我,让我感觉自己是她的一件杰作,她刚刚完成,并对这件作品万分满意。
“跟我来。”
她徐徐地向海底潜去。我毫不犹豫地跟着她,像跟着一个步履从容的老者,去探知一个我从未可知的世界。
她不再轻摇她优雅的胸鳍。我们肩并肩(如果她也有肩膀的话),不相差半米的距离,安静地以45度角下潜而去。
渐渐,透射进海水里的月光远去了,我扭头向上方看去,一大群鱼儿在离海面不远处盘旋,他们不断变换着鱼群的形状,像刮过一阵阵旋风;一朵一朵的水母,有节奏地伸缩着他们的身体,斜斜地飘向他们也不知道的何处,似乎在海里信步闲游;修长的鲨鱼,亮着白皙的肚皮,一扭一扭的,作着永不知疲倦的巡弋……黑暗像一块厚厚的帷幕,徐徐垂下,逐渐合上了这精彩的舞台。但在这被黑暗笼罩的神秘莫测的世界里,却有两团幽蓝的光,照亮了方圆大约两米的海水。
我紧随着她,一会儿在一片海床上方滑翔而过,一会儿急速转弯,避过一大块壁立的礁石,一会儿身体几乎垂直地向海底峡谷深处直插而去。我们前进的速度如此之快,连我充满好奇的眼睛都无暇多顾这一路行来所遭遇的奇景。
黑暗里并非没有生命。他们有的不时闪着淡蓝色的、亮白色的,甚至粉红色的微弱的光,这些光在黑暗的海底,犹如黑色的天幕上,点点的星光,闪烁个不停,只是没有星光那样璀璨罢了;有的会忽然释放出耀眼的光弧,或许在捕食,也或许在警告敌人不要靠它太近……这些深海的发光生物,长着什么样的形状,我不得而知——我们游动得太快了,而且我们自己蓝光所及的范围内,好像其他的活动生物都避开了。他们的身体也好像是透明的,因为我似乎看到了一种奇特的鱼,它的侧线是两条细细的淡黄色的线条,透明的身躯极像一条长长的带鱼,头部像戴着一副龇牙咧嘴的怪兽的面具,扁平而大,和它波卷游动的曼妙身躯极不和谐。它就在我蓝光的外侧边缘,似乎是想游开去,但行动迟缓。如果它的体型短,我想,也就一下擦身而过,失去观察的机会了。
我还看到海底火山的光芒。在暗红色的光芒里,火山灰粒呈现不规则的漏斗状喷涌而出,搅得火山口周围的海水沸腾不已,巨大的气泡翻涌而上,蔚为壮观;溢出的暗红色的岩浆,流淌不了多远,就黯淡了下去,然后被翻腾上涌的海水携裹而去。当然,还有不绝于耳的沉闷的隆隆声,冲击着我的耳膜。更让我惊叹的是,距离火山口足够远的四周的海床上,长满了巨大的带状海藻,我们穿行其间,就好像进到一片长着参天海藻的海底原始森林。尽管海藻浓密,但我们身体散发出的蓝光,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推开海藻;海藻让出一条路来。鳐鱼似乎想让我多看看这海底奇妙而壮观的景象,围绕着这海底火山,放慢速度,周旋了两圈,才加快潜行,穿越海藻森林而出。
我们到达海藻森林,花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或许还要更久一些,因为我的好奇心,会让我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从海藻森林出来,很快,我们继续向深处下潜,大概一刻多钟,到达一片稍微向下倾斜的海底平原,这点,我可以从自己游动姿态的调整中感觉得到,而且,这里蛮荒一片,看不到生命的迹象,只看到黑魆魆的裸露的海底岩石。这两块海床,就好像是两级台阶,高度相差约有我们一刻多钟的游动距离。我们游动的速度有多快?我不知道,但绝不亚于活塞式双翼飞机的速度:大部分的游动时间里。
在蛮荒平原的尽头,先驱者(请允许我现在这样称呼她)示意我停下来。我们停下来的地方,就像一块断崖,好像蛮荒平原到这里,被一把巨斧硬生生地斩断了。前面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我们还有最后的一段路程,你是否感觉寒冷?”前驱者仍然发出菲桐的声音。
我摇了摇头。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早已不惧深海的冰冷,也没有了水压的威胁。
“你害怕吗?”她身体里的蓝光在体内流转,越发明亮;她慈爱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她的左侧的胸鳍微微张开,两条充盈着蓝光的触手缓缓伸了出来:“来,握住我的手。”我把右手伸过去,她两条触手的末端舒展得有我巴掌一样大,一上一下,把我的手掌刚好紧紧地含在中间。我能看到,我们体内流转的蓝色是可以互相融会贯通的。
她像一只俯冲的雄鹰,一下子,向下面无底的黑暗冲去。我这才意识到,这最后一段路程的行进,已经被她全部接管,我的自主游动能力被她暂时控制,合二为一了。
在这无边无垠的黑暗里,我失去了空间感。不是偶尔游动方向或姿态的改变,我几乎以为自己是静止的。
我们一直向下。我可以想象,远远望去,我们就像黑暗的天穹底下一点幽蓝的萤火,在浩瀚的海底如流星般下行,向海底最深处前进。
真是让人既难耐又充满期待的一段时间,既漫长,又觉短暂……
我们水平游动了一小会,应该有一道巨大的岩石横亘在我们下行的道路上。当我们到达这块岩石的边缘,折而向下时,一团暗红色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的海底,仿佛我们身体下方,躺着一块巨大的红宝石似的,熠熠生辉。我们逐渐靠近,刚才的暗红色变成了橘红色,那是熟悉的晨出东阿的早春太阳的颜色。
好一片神奇的所在!
橘红色的区域是一块庞大的半球体,它与黑暗的分界线,远远望去,清晰可辨,只是像被渲染了一般,颜色的亮度,由半球体向外,逐渐变弱。但包围它的黑暗太浓,这大背景的衬托力太强,显得这一大团橘红色格外突出,和黑暗的分界泾渭分明。
我不知道我们离这块橘红色的半球体还有多远,对它的真实大小也就没有一个相对准确的估计。我们在太空舱里遥望我们居住的地球,也只是一个不大的蓝色的椭球体。
越向前,它的大就越超乎我的想象。我在它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这短暂的一会儿,一切的所见,让我咂舌,让我不敢相信——这是我的眼睛看到的!
橘红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明亮的火红色。深海的浓黑已经被我们抛在了身后,我们沐浴在这火红色的光芒里,左右看时,再也看不见那半球体的全貌了,也不知其广有多大,那已是目力所不能及的。
先驱者慢下速度,继续向下,我们像滑翔在这火红色的光里。沿着黑暗与火红的分界,越往下,光芒越变得暗淡。但分界看得十分分明,几乎触手可及,仿佛是一层透明的物质,罩着一个神奇的所在。我尽力向远处看去,远处亮如白昼,但带着黄昏时的颜色。难道这里也有晨昏?天亮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