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代会如期召开。代表们一报到,每个房间都从门缝里塞进了《腐败政客林烨》《林烨袒护纵容公安干警违法执法》《林烨关押姚富财是为了诈取钱财》三份检举揭发材料。虽然落款分别是“金沙县部分群众”、“一名普通党员”,但文笔流利,条理清晰,风格相似,显然出自一人之手。
材料中说,林烨生活作风一贯腐败,原在地委政法委任组织科长时,就与一女干部通奸,被当场抓住,挨了处分。在地区混不下去了才要求到县里来。现又利用手中权力,将有几分姿色的镇干部阮某某调至政法委,两人常在一起鬼混。还说,林烨爱出风头、显政绩,芝麻大的事都要兴师动众,严重影响政法各家正常办案,全县政法干部怨声载道。林烨为了诈取钱财,无缘无故地将民营企业家姚富财抓起来,收受其十万元礼金后,又悄然无声地将他放了……
材料还附了一份当天的省《商业时报》,报纸在“法制?道德”栏目,登载了姚富财的“读者来信”——《洗我冤狱,还我企业》,控诉林烨将一个有“重大贡献”、生机勃勃的企业整垮,通篇都是“林烨指使公安局办冤假错案,民警刑讯逼供”等话语。
刘善阋几次向林烨提出想任公安局长,林烨知道此人品行不端后,将他调到县司法局任副局长,刘善阋从此对林烨恨之入骨。县人大金副主任因弟弟金旺伟一案对林烨意见很大。郎群更是积极在幕后鼓动策划。这伙人在钱四维的纠集下,到处散布关于林烨的谣言。
几天来,会务组还陆续收到几封匿名信,要求撤销林烨党代表资格。
林烨看了这些材料、信件和报纸,脑子轰然作响,差点气晕过去。待镇定下来,他意识到,这是诽谤者制造的谣言, 这是姚富财一伙射向他的冷箭!
晚上,陈奕农来到林烨住的房间。林烨把那些材料甩在桌上,腾地站起,怒骂道:“太无耻了,造谣、诽谤的手段卑鄙至极!我要到大会上呼吁,请求组织上澄清事实!”
“冷静点儿!”陈奕农走到林烨身旁,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沉住气! 这是选举期间,你一公开呼吁,反而会把事情搞砸。你落选是小事,让造谣诽谤者达到了目的可就是大事。你要相信我,相信组织,相信所有的党代表!”
这些举报材料将党代会扰得沸沸扬扬。大会主席团召开紧急会议专题讨论,决定由地委派来的领导和陈奕农在大会上公开辟谣。尽管如此,钱四维等人的背后活动,还是使林烨在选举中失去了近三分之一的选票。
林烨尽管票数不多,但仍选上了县委常委,依旧担任政法委书记。
党代会上的闹剧,更激发了林烨的斗志。林烨已把个人的荣辱得失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他横下一条心,决定把姚富财一案查个水落石出!从已掌握的情况看,姚富财可以说是罪行累累,已构成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目前急需要做的是按检察院的补查意见调取证据。
林烨又想到了那个给他打举报电话的女人,她是知情人,为什么至今不愿露面?
姚富财一案在步履艰难中补查终结。历时五十六天,足迹遍及省内外五市十县,已查明姚富财涉嫌倒卖废旧汽车、合同诈骗、行贿、偷税、放高利贷等破坏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秩序罪,绑架、非法拘禁、伤害等侵害公民人身权利罪,组织容留妇女卖淫罪,传播淫秽物品等妨害社会秩序管理罪。
专案组将案卷正式移交,进入司法程序。然而,案卷刚移送到县检察院就陷入了困境。
地区检察分院起诉科汪科长电话通知县检察院起诉股:将姚富财的案卷送分院审查。
案子在分院压了二十多天未答复。期间,李学军和隆剑锋被叫去汇报过一次,李学军又电话催促了汪科长一次。
这天下午,李学军与隆剑锋气冲冲地跑到林烨办公室。李学军把案卷往桌上一丢:“林书记,我不干了!请求调出政法部门。”
林烨瞟了一眼桌上的案卷,明白了他们的火气是怎么来的。他掏出烟递给两人说:“遇到什么困难,坐下来慢慢说。”
“林书记,”李学军猛吸了口烟,“这个案子依据事实和法律就应该起诉。可是,你看!”他将检察分院的指示函递给林烨。
林烨接过来一看:“……纵观全案,姚富财虽构成破坏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秩序罪,但情节轻微;故意伤害罪、非法拘禁罪证据单一……宜做不起诉处理。”指示函盖着地区检察分院起诉科的大红印章。
林烨明白,虽然这起案件没有经过检察委员会研究,这个函也不代表地区检察分院的意见,但上级业务部门的对口指示也是不可违抗的。
“现在不是凭事实凭法律办案,而是凭关系办案。林书记,作为一个检察官不能惩恶扬善,为社会除害,这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不干……”李学军越说越激动。
林烨搞不清起诉科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指示函,一时无言以对。
“林书记,”隆剑锋插话说,“我从报考政法学院那天起,就立志把自己毕生的精力献给司法事业。满腔热血踏入检察院的大门,没想到承办的第一件案子就这么困难……”他声音有点哽咽,嘴唇微微颤动着。
这样的批复对林烨来说,犹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凉透了心。他记得英国思想家培根说过:“一次不公正的判决比多次不公平的举动为祸尤烈。因为这些不公平的举动不过弄脏水流,而不公正的判决则把水源败坏了。”林烨暗自感慨,这番话语千真万确。这份指示函对社会的危害,要比姚富财的违法犯罪行为严重得多!
林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望了望面前两位忠于职守的同志,安慰道:“你们的心情我理解,检察分院起诉科的指示函或许有他的道理。你们要纠正一个观念,不能认为不起诉就是案件办错了。无论是哪种结果,只要符合事实、符合法律就是正确的。”他抬腕看看表,“啊,五点了。晚餐我请客,到饭店去撮一顿,我也想改善一下生活喝两杯。”
林烨领着李学军、隆剑锋来到赧水酒家,要了个小包厢,点了五菜一汤,一瓶资赧大曲。席间,林烨坚定地说:“专案组的工作是很有成绩的,千万不能自暴自弃,要振作精神,勇往直前。不要被一时的困难和挫折吓倒,你们身上的担子还重得很啊!”
“林书记,其实我们是在你的带动下,才敢于冲破阻力办案的。”李学军感动地说,“你来金沙县日夜操劳,大家都看在眼里。”
隆剑锋也感慨地说:“是啊,林书记带给了我们动力、勇气和坚忍不拔的毅力。我步入社会一年多,感到荣幸的是遇到了你这位好领导,感到遗憾的是办理第一件案子却这样夭折了。”
“小隆啊,振作起来!我们常说法律是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政法干警是冲锋陷阵的战士。如果遇到挫折就气馁,遇到攻坚战斗就撤退,这道防线就会崩溃;只有不计个人得失,勇敢善战,才能牢牢守护住这道防线。”林烨见俩人都已放下碗筷,便埋了单,说,“吃饱了,我们去散散步。”
赧水酒家就在赧水岸边。他们出了酒店,踏上堤岸,逆水而行。在满天夕晖的照耀下,赧水汩汩而流,水面泛着金光闪闪的涟漪。突然,林烨止住脚步扭头问:“小隆,为什么说江河为百谷之王?”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隆剑锋回答道。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汪洋江海之所以能成为百川众谷之王,是因为它善处卑下,故能成为百川众谷之王。林烨对隆剑锋能回答出来感到高兴,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学军,你说这赧水发源地在哪里?流到这里拐了多少弯?”
李学军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蒙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只知道在雪峰县,小地名不清楚,多少弯道,更不清楚。”
林烨似听非听,目光在前方游移,指着赧水上游说开了:“你们看,这赧水从高山丛岭中汇集涓涓细流,冲破山峦、岩石的阻挠,曲曲折折流到这里,入资江,再入湘江,最后汇入大海,要经过多少无人知晓的曲折啊。我看呀,法治建设就如这江水,我们执法者只是其中的一滴水珠。江水必须随着河道前进,有时曲折迂回,有时一泻千里;有时因狂风暴雨、山洪暴发而掀起惊涛骇浪,有时则在风和日丽蓝天白云下涟漪荡漾。但无论河道怎样曲折,路途如何遥远,也无论是滔天巨浪还是波光涟漪,水流无时不在击石淘沙,冲破重重阻力勇往直前……”
李学军和隆剑锋没想到林烨还有这样的文学素养。隆剑锋惊讶道:“您这个比喻太好了,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执法者面前没有平坦的道路,不可能一帆风顺,畅通无阻。我要做大浪中的一滴水,为大浪淘沙,荡涤污水,献出全部能量!”
林烨脸上泛起了笑容。
黄昏时的美景已被夜幕逐渐笼罩,广漠深邃的苍穹繁星闪烁。
回到宿舍,林烨思绪很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为什么《商业时报》冒着违反新闻纪律的危险替姚富财摇旗呐喊?为什么“上方宝剑”来得那么适时……蒙眬中,自己似乎也变成了一滴水融入滔滔赧水,时而激流涌进,时而又被卷入深潭,时而又拍击着岸边的顽石激起一小朵浪花,在汹涌澎湃的激流中奔腾前进……
八
正当姚富财案陷入僵局时,打电话的那个神秘人适时出现,案件出现了重大转机。
那天,林烨把曹局长等人召集到政法委,研究姚富财案件。鉴于检察分院起诉科的函复意见,林烨要求专案组再次深入细致地侦查,收集新的证据。林烨把金山派出所副所长胡来运占有金山金矿、通风报信、阻扰办案的情况作了通报,宣布了县纪委对其隔离审查的决定。林烨说:“目前重点要清查姚富财团伙打打杀杀,是否涉嫌命案的问题,审查情况要严格保密。”
林烨话还没讲完,就接到小何的电话:“林书记,有个人指名要见您,说有关于姚富财的重要情况要汇报。”林烨马上返回办公室,见小何领了一个姑娘等在那里。
姑娘一见林烨,就哽咽地说道:“林书记,我叫李莹,是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我怕姚富财报复,在外面躲了一阵,知道他被抓起来了,才敢来见你。”
“就是你给我打的电话?”林烨仔细端详着李莹,亲自为她倒了杯茶,“有什么情况慢慢说。”
李莹止住眼泪,倾诉了自己的遭遇:她是金沙镇人,家境贫寒。十八岁那年,为了赚钱给瘫痪在床的母亲治病,就到帝豪酒店当服务员。姚富财夫妇见她人长得漂亮,又听话乖巧,对她比较信任,给她的待遇也高于一般服务员。一天,有个广东李老板来收购黄金,姚富财要她去陪酒,把她灌醉了。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赤祼裸地被李老板抱在怀里,李老板满不在乎地给了她一千元钱。她气愤地把钱撕个粉碎,要去公安局报案,被姚富财、郎夏荷拉了回来。郎夏荷整整陪了她三天,给了她两千元钱,承诺每月增加五百元工资,又劝她说广东老板有钱有势,到时事情闹大了反而败坏了自己的名誉。在姚富财夫妇的威逼利诱下,加之母亲等着钱治病,她忍了下来。休闲洗浴中心开业后,姚富财让她当领班,负责管理二十多个小姐。
如果不是她哥哥的惨死,她可能会将这种羞辱深埋心底。前年秋天,她哥哥在姚老八的金矿打工。金矿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矿工就像狗一样伏着身子爬进去,又伏着身子把一筐筐金沙拖出来。哥哥在一次塌方事故中被压死,姚老八就只付了五万元葬丧费。她六十岁的老父亲伤心得死去活来,跑到矿山上哭喊着理论,却被“刀子”、“秤砣”一顿暴打。埋在心底的那些羞辱连同哥哥的惨死,变成了一颗复仇的种子,不断生根、发芽。她发誓要把姚富财、李老板送进监狱,要让那些曾经爬在她身上寻欢作乐的人付出代价。
“休闲洗浴中心有色情服务吗?”林烨问。
“干的就是那些勾当!”李莹从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账本,说:“来的人很多、很杂,有做生意的、有当官的、有混江湖的,对了,那晚搜查酒店的梁局长也来过。这是洗浴中心开业以来的收入账本,我偷偷拿了出来!”
林烨翻看着账本,一笔笔交易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十分高兴,这回铁证如山,姚富财的好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