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一缕清风，击在鼎身上，居然发出沉闷的一记大响，清脆如金铁相交。
慕容恪霍然回头，目如神电，神念敛成一线黑光，灵觉里隐约感觉有人窥视，但元神扫遍群山，也没有发现任何修士的气息，修长的细眉微挑，目中满是疑惑，看向冀州鼎，鼎口白气氤氲吞吐更为剧烈，光华里走马观花般的闪现无数劫来天地间不停演绎的人道大势，红尘众生，突然画面一变，一片泽国汪洋，惊涛骇浪，鼎身剧烈抖动，五彩光华一闪即灭，慕容恪却已经感觉到莫大危险，抬头一看，满腔疑惑警惕竟化作惊骇。
这山林幽谷不知何时变成一片汪洋泽国，鸿蒙水域，此时的他置身于无尽巨浪狂涛间，那幽玄的天幕裂开一条细缝，深邃的缝中，沧海倒倾，雷电交加，露在水面的一片大陆上，数不清的洪荒巨兽仿佛受了惊吓，纷纷四散开去。
漫天的水花席卷，天地震怒，鸿蒙水域掀起万重巨浪，铺天盖地般压来。
袍袖又展，慕容恪颜色沉着，虽然不明白原来的伏牛山脉怎么忽然间变成一片如末世降临的汪洋，不过这疑惑一闪而过，到底是武修，意志坚凝，如玉如钻，岂会被这天地之为吓到。
只是重重巨浪，如山如岳，饶是他真元浑厚无俦，武技神通精妙，担山挑岳，焚江煮海也不在话下，不过时间一长也承受不住，数重浪后，慕容恪飘然而退，长袖一卷，将扑上来的浪头卷灭，一阵奇寒自中冲、少商诸穴沿十二正经侵入体内。
“好精纯的水元之力！这居然是……先天壬水。”
又是几重巨浪打来，水腥味充斥鼻间，慕容恪眼神却是越发清明，甚至透出几许凌厉的味道，思索片刻，冷哼一声，也不理那扑来的水浪，挥掌成刀，向那遥远幽玄的天幕重重一斩，刹那间，浮云蔽月，青山幽林，破碎的水流注入地势低洼的深潭，远处洛阳城依旧灯火通明，哪有半点汪洋的样子。
“果然如此！先天水行，幻月凝真，好了得的幻术，居然能瞒过本王的眼睛。”
慕容恪神念横扫，冀州鼎早已行迹杳杳，不知所踪，心神升腾，武道意念如浑圆天幕降下，没放过半点，却是徒劳。
“短短数息，就能搬走那万钧大鼎，还能遁出百里，好快的速度，中原大地果然人杰地灵，俊才杰彦，数不胜数。”
目光闪烁几下，也不生气恼怒，身形遁入虚空，消失不见，唯留下满目疮痍的山林，乱石滚滚，泥壤翻卷，一处山头被逸散的剑气扎的千疮百孔，清清泉水渗出来，浸湿了枯草败叶。
山风徐来，吹来淡淡水汽，水汽经过这片山林，凝聚成形。
萧明见扶着李元，阵阵道息渡过去，清心宁意，驱散他胸腹间的武道杀意，凌厉剑意，精纯的先天水元修复着他残破不堪的肉身。
这位人仙此刻灰头土脸，狼狈至极，毫无半点形象可言，雄浑的气血真元，生命精气缓缓流逝，元神更是萎靡不振，勉强调息一阵，苦笑道：“这老鬼好凶悍的手段，好霸道的意志，那一剑之下，不管我逃到什么地方，都躲不过，还好这八阵图帮我挡了一下，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萧明见松口气，放开他的手臂，冷嘲道：“居然敢和武修正面杀伐，你又不想想人家活了两千年，就算是头猪，也有滔天法力，真不知道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李元不理他的嘲讽，看向四周残破的山水草木，眼里沉痛可惜只色一闪：“可惜还是杀不了他，此人的修为神通实在惊世骇俗，便是父亲也要逊色三分……不过，天路断绝，他再高，难道还能与天相比，只要还在人间，总有法子杀死他，世兄，你说是吗？”
最后一句话，他的眼里似乎有些神经质，萧明见眉头悄然皱起，冷声道：“仙道断绝，神道难成，你也是修士，没必要这样幸灾乐祸。”
李元低低一笑，也不接过话茬，问道：“九鼎呢？”
只见萧明见伸出一只手，手掌紫气腾腾，一片烟霞，其中一只三足小鼎吞吐氤氲，沉浮不定。
“你准备拿来做什么？”
“做什么？”萧明见微微沉吟一番：“这里面的龙气只有一缕，其余的都是先天紫气，对元神有很大帮助，虽然不能帮你直接进阶地仙，但对你的雷法好处多多……”
李元笑着摆摆手：“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先天紫气来的，况且君子不夺人所好，你还是自己拿去用吧。”
萧明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群山间，脸上的笑容早已不见，夜风渐渐寒冷，一如他的内心世界，眼里慢慢涌起浓浓的世人无法理解的悲哀，负在身后的右手牢牢捏着一条有如实质的紫气，那道紫气色泽略红，有些鲜艳，似乎毒蛇。
……………………
“大千世界，宇宙星河，这龙气果然是最妙的那几样，涤荡神魂，演化万物，五行不侵，岁月不加，可惜要用它来为小雅治腿，否则，炼入神魂，齐全先天五行，攒簇为阴阳二气，想来也不是不可能。”
萧明见踏水于东海之上，风衣飘洒，闲庭信步，好不自在。
“只是仙路断绝，这方世界的星辰意志对地仙压制太大，天仙更是不可能存在，前途迷茫，奈何如之……”
萧明见停住身形，挑挑眉毛，见大海之上，碧涛之间，有人如他一般，乘风破浪，踏水而来，英武的面庞在月光下，略显苍白，却也是俊朗非凡，此时正遥遥看过来，轰隆一声巨响，方圆百丈内的海水被他一脚踩爆，强大的推力让这人影，突兀地闯进萧明见的视野。
那人影本是笑意盈盈，近得眼前，见对面的清秀少年，施施然屹立于水面，波澜不兴，众水归于脚下，如众星拱月，玄妙非常，也不禁倒吸一口气：“先天水行大道，上善若水之境，本王当真没看走眼。”
萧明见没有意外，只是有些警惕，他自忖不是这人的对手，不由得不小心点：“你在九鼎上留下丝烙印，勾勒东海碧浪，不就是为了引我来此，如今我已在此，你到底有何事，不妨说个清楚。”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方才正在白云山大展神威的武道鬼仙，大燕摄政王慕容恪。
东海之上，一人一鬼，沉默不语，直到月挂群山，东方微白，慕容恪才低低一叹：“你知不知道我活了多久？”
萧明见一愣，不明白这老鬼怎么突然间悲春伤秋，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得长长一声叹“一千八百年啊，就算洞中不知岁月的仙佛也会感叹沧海桑田，这一千八百年，我只做了一件事。”
他看着萧明见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那就是活着，不要死。”
萧明见悚然而惊，他只有二十余岁，无法理解在这近乎两千年的悠久时光里，不停地与命数抗争，只是为了在今夜暗黑的夜色里还能憧憬明天的晨光，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执念与意志。
“有与我一同度过漫长岁月的几位好友，漫漫道途上也不算寂寞，我等就算不能飞升天界，但在这小小的人间逍遥自在也不是什么坏事，就算百年一次的天劫，对于我们这些武修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
这位人中枭雄，鬼中豪杰那双丹凤目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恐惧：“自武周年间，武曌崇佛抑道，道门衰落之势不可阻挡，这与我这样的武修也没什么关系，不过就在那时候，九重霄上不知发生了什么，开始降下无上神雷，专门清理滞留在人间的强大修士。”
“无上神雷！”
萧明见惊呼出声，要知道诸天神雷当中以都天神雷与紫霄仙雷为至尊，前者乃盘古大帝开辟乾坤，演化诸天的绝强手段，后者却是鸿钧道祖教化众生，道化三千的不二秘传，而在这两者之下，便是那号称代天刑罚，掌三界柄权的无上神雷，莫说你一个鬼仙，就算天仙金仙也受不住。
“不错，正是那无上神雷。”
慕容恪涩声道：“我等鬼仙修炼本就事倍功半，就算武修神通镇压万物，但对道行境界却是半点用处也无，要转换阴阳，就要将纯阴之体化为纯阳乾体，这过程不但痛苦万分，而且耗时漫长，若是按部就班的修炼，如我等这样强大的阴灵，至少要千余年才能成功，可是在六百年前……”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迸发无与伦比的光彩，似憎恨，又似敬畏：“你应该知道六百年前的修行界出了什么事。”
萧明见心中一凛，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正因为猜到发生了什么，心底却越发畏惧：“自秦始皇时立下人道、天道之分，天道归天道，人道归人道，人间为皇者不得求长生，求长生者不得谋算社稷神器，否则必遭天谴，纵是秦皇祖龙也难逃此劫。待到元末明初时，更有朱洪武派刘伯温，张三丰，铁冠道人、张景华、冷启敬等人运无上法力，联手于金陵紫金山上设法，借沈万山聚宝盆凝聚九州龙脉，隔断天地灵桥，令神人两分，从此天庭众神不再降临凡尘，异域神祗更不入九州半步，人间灵气更是每趋日降。
数百年以来，仙佛两道再无成仙做祖亦或受封成神者。
神人两分，民众信仰缺失，邪欲蒸腾，世若熔炉。”
此之谓末法时代。
萧明见想通了这个道理，他有些明白慕容恪到底想做什么，也明白了李家父子的某些打算。
“他们如此做法，哪里给我等修士留半点活路，于是天下正邪修士群起而攻之，不想张三丰于武当南岩，剑意接引上古飞仙，金花自天而降，一剑斩落近千修士，一剑重创三大散修，一剑……将天裁开，大笑三声：‘仙道无凭，尔等当在人间。’诸宗噤若寒蝉，武当遂执天下牛耳。”
话语间，是对六百年前那位单人只剑，问剑天下的绝代人物浓浓的赞叹与向往，便是冷酷如萧明见也不免热血沸腾，心旌摇曳。
“可是，如此一来，我鬼仙再无登仙之路，若是身死，绝对是魂飞魄散的下场，连进六道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慕容恪语气一转，变得凄怆，东海清波荡漾，海风吹起二人的衣衫。
“眼睁睁看着诸好友在无上神雷之下形神俱灭，看着最后一位好友于百年前极北之地领受天罚，我慕容恪就暗暗发誓，定要到九重天上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捣鬼。”
萧明见看着他面色如常却须发皆张，显然是愤恨到了极点，也不以为意，只是暗暗留意，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事，心中掀起滔天骇浪：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说的百年之前的那件事应该是通古斯大爆炸，其爆炸威力据说相当于两千万吨TNT炸药，引发百年来无数人的猜测，但都不得其果，任谁也想不到居然是大修士在那里领受天罚，可以想象这位修士的大神通，而能与之为友的慕容恪到底有多深厚的底蕴。
夜风轻拂，拂走滔天的怨怒之气，萧明见沉默半晌，静静道：“为什么是我？”
对面的男人衣袖一舞，皱眉疑惑道：“我亦不知，只是冥冥间觉得你可以帮我，而且，你应该和我是一路人。”
“一路人？”
萧明见自嘲一笑，不置可否，看着天际很久，淡淡道：“小时候，我那个便宜师傅最喜欢说的两句话之一就是：‘人活着不是为了有意义，而是为了有意思。’我觉得这句话很对，虽然说，帮你很没意义，而且极有可能把命搭进去，但是真的很想往那星空外望上一眼，况且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究竟是谁……”
他低低呢喃，最后一句细不可闻，才出口便被夜风吹散。
“我对人间无爱憎，也很畏惧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佛，虽然我曾经的愿望就是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但也不妨碍那种把他们全部拖下神坛的冲动，所以说啊，墙头草这种生物实在不好做……”
慕容恪静静听着，没有说话，他很好奇这个年轻强大的道门修士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
“这是一条不归路，不管成与不CD是不归路……”
萧明见仿佛看见五年前的自己，同样面临选择，却是那样的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回转的余地。
“你要我如何帮你？”
萧明见轻轻回头，不知道看向哪里。
慕容恪惊讶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萧明见微微一哂：“你不远千里来夺龙气，在世人眼中是为了重塑肉身，只是你的阴神凝练无双，强大无俦，就算九鼎中所有的龙气加起来也绝对无法为你脱胎换骨，顶多增长些道行法力，所以值得你大张旗鼓的不是龙气，而是九鼎。”
他盯着慕容恪的眼睛：“我听说过九鼎可以重开天路。”
此言一出，天空兀然炸响惊雷。
此之谓，石破天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