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开宝镜,整理云鬓,看着眼前的镜像,竟觉得恍然不似自己:
半卷远山黛,微颤樱桃唇,花钿随风多娇态,绣带绝尘尚飘摇。眉心一点朱砂痣,嘴角两湾梨花涡,脸胜桃花一点红,鬟堆乌云几点金,含笑秋波频送来,含愁带泪梦魂飞,端庄优雅怎如斯?宫妆俏样扣人心。
听阿玛说,我的容貌与赫舍里皇后的确有五六分相似,我也是美的,只是不如她端庄大方,也没有她的梨涡。如果说我的美是灵动,就像水一样,而她的美是沉稳,就像山一样。
我知道,要模仿她,就只需画上一对梨涡,收住我自己的心…再加上皇上如今病势缠绵,视野模糊,想必是可以以假乱真的,我不时的安慰着自己。十四虽被派往西北,可他到底还是特意给皇上寄了信,如今皇上似乎对十三的事儿有所动摇,已经减少了看守的力度。
可容貌易改,心该怎么改变?
事到临头,我也只能鼓足勇气,盈盈走近龙榻,静静的看着皇上,唤了声:“玄烨,起床了…”他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吃惊的睁大了眼,攥住我的衣角,颤抖的说了声:“是你吗?”我默默的点了点头,为他掖好被角,令我吃惊的是,他竟然像一个普通老人一样,开始絮絮叨叨的聊些和赫舍里的曾经,聊些死去之后的‘未来’,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竟然像个孩子一样的笑一阵又皱一阵眉头,我都找不到机会开口为十三求情,呆了半日,想来没有收获又怕被人发现,只好讪讪的借口要走,刚打算出门就听见他说了声:“紫菀,朕没有老糊涂…”吓得我几乎有些腿软,连忙跪下来请罪,他却只是虚弱的笑了笑说:“朕的妻子,朕怎么会认错?”
我真的很怕眼前这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他的一点情绪,很可能就会带走十三和孩子们的性命,偏生他总是让你摸不着他的心思。如今身为人妻,身为人母的我不得不承认,比起小小年纪就除鳌拜、平三藩的皇上,我的心机实在是太少了,我的力量也实在太小了,我不敢反抗他了。
我颤抖着问了声:“皇上恕罪!臣媳只是想求你救救十三,他的身子…”我还没有说完,他就挥挥手示意我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但却也没有生气的样子,我想了想便鼓足勇气换了个话题,问道:“皇上怎么看出我不是…的?”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说:“当你真的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看她的时候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我疑惑的又问道:“那是不是,如果真心爱一个人,即便是于千万人中也不会认错?”
他点了点头,眼睛却一直直直的看着桌上那盏合欢灯,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紧紧地皱着眉头,半晌,又指了指自己的枕头,说:“既然天意让你来,那就由你替朕保管吧!”
我不敢向前,却又不敢违抗他的旨意,踌躇再三,又偷着眼看了看他,才膝行过去,颤抖的伸出手从他枕下取出一个黄纸固封的锦盒,也不敢仔细看,低了头恭敬的高捧在手上,手哆嗦得几乎要捧不稳了,恭恭敬敬的等着他的训话,可他只是温柔的拍了拍我手上的锦盒说道:“你阿玛一生为国为民,忠心耿耿,朕是知道的。”
我抬头看了看他,一时也摸不清他的心思,替他垫好了枕头,扶他坐起来,接口说些:“阿玛生前常说:兆佳氏一族本草莽寒门,若非上承天恩,如何有今日之幸?惟朝乾夕惕,兢兢业业,勤慎恭肃以侍上,方能报得万一。”之类的场面话应付。
“朕不过是想让你节哀,和你聊聊天,你无须这般谨慎。”他笑了笑说。
我偷着眼看了看他,鼓足勇气问道:“那…我能问一句…您…现在是和罪臣周旋,还是对儿媳训话?两样我都很害怕…”他笑了声说道:“不是儿媳…是朋友,是平等的朋友,一个能让我想起曾经的朋友。”
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不敢跟皇上平等,也不敢跟皇阿玛平等。”他也不责备我,只是抬起一双慈爱的眼睛说:“你觉得朕这一生活得值吗?”我看了看他,点了点头说:“皇上一生如此辉煌,怎么会不值得?如今天下人都说皇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圣明君主呢!”他摇了摇头,叹了声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要真是这样,我大清的江山该如何是好啊?”
“这有什么,皇上万寿无疆,大清江山自然会千秋万代。”我自知失言,只能勉力弥补。
皇上却只是笑着摇摇头说:“这样的话,朕从小就听了,可从古至今你见过哪个皇帝真的万寿无疆了?天子,不过是用来蒙骗世人的罢了,从即位的那天起,皇祖母就告诉朕,皇上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有对就有错,唯一的不同在于皇上一旦犯错,伤害的比其他人都要深远而已。”他停下来咳嗽了几声,又说道:“朕知道朕的那些儿子个个都想着朕身下的那张龙椅,朕也知道那张龙椅迟早都是他们中的一个的,可就是这样,朕才害怕!老四性情沉稳,老成持重,朕也有意于他,可他太过凉薄,太过多疑,一旦传位于他,只怕朕的那些儿子就要受难了…”
我颤抖的问道:“那…您是要传位给十四爷吗?”
他却又摇了摇头说:“十四年轻,性情冲动,太过感情用事,一旦继位,朝政只怕会落入老八、老九他们的手里,到时候咱们大清就危险了。”我看着手中的锦盒,疑惑的问道:“那您…您册封十四为大将军王,又赏赐那么多东西给他,派他去西北,难道不是为了传位于他?”皇上笑着摇了摇头说:“十四是老四的亲弟弟,可他性格太过冲动,要是没点依仗,以后肯定会被老四所不容。”
我突然就领悟过来了,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问道:“所以,您表面对四爷冷淡,还处置了十三,是为了打磨四爷的性情?不明确传位,是为了让四爷有所忌惮,以此来保住其他皇子的性命?”皇上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德妃她不断的在朕的耳边哭诉,劝朕立十四,可朕不糊涂…只是她这般偏心,只怕要给老四添不少麻烦了。”
我被他缜密的心思惊住了,呆呆的看着他,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他,只能茫然的点了点头。
“朕知道你和赫舍里一样,比谁都淡泊,这皇权于你们而言不过是枷锁,所以朕放心把这传位诏书交给你。你能保证,不到朕山陵崩的那天,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份诏书的存在吗?能保证绝不违抗朕的旨意吗?”我为难的想了想,又看了看他,最后还是郑重的点了点头,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我把锦盒藏好再出去。
可就当我出门的时候,却听见他讷讷自语的说些什么,我一回头,就看见他苍老的斑驳面庞早已哭得满面泪痕,口里还嘶哑的喊着赫舍里和胤衽的乳名—他一生荣耀至极,最后唯一不舍的竟然只是一份如昙花般稍纵即逝的爱情,可谓至情至性,可叹的是,即便这样,他依然没有因为这份私情而废了公义,不愧是千古一帝。
可是,原来,这么伟大的帝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只是和常人一样。那我们那么多的争斗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感到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