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处空旷的庭院,似乎许久没有人住了,一片荒凉。
那天晚上没有月光,天空一片漆黑,在大殿的烛光中,九阿哥在屋檐下的台阶上,高高的坐在围椅上,身上穿着闪着华丽金光的大袍,身边簇拥着十几个侍从,恭恭敬敬的伺候着。
灯火在夜风中摇晃,忽明忽暗,九阿哥的黑而长的影子也晃动着,映在庭院的空地上,加深了恐怖的气氛。
院子里摆着一辆用金丝绣成的华丽轿子,轿顶上面压着厚重的黑暗,轿子上有金线流苏边的蓝色帘子蒙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里面有什么,轿子的四周堆满了干柴,一群下人手执松明,小心翼翼的高擎着,脸上露出些许难以抑制的恐惧,似乎里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你看见了吗?这是我们府里最豪华的轿子,现在,我再问你一遍,四哥的传位诏书是不是假的!”九阿哥说到这里,向周围的人递过一个眼色。
“确为先皇所传。”我淡淡的说道,说完还喝了口茶。
“是吗?”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阴郁了。“今天在街上的时候,有个奴婢竟然胆敢行刺于我,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理比较好?”
“天下这么大,疯子毕竟是少数,若不是你多行不义,怎么会招人行刺?我要是你,就装不知道。”我冷冷的说道。
“哈哈,那个奴婢就在车子里捆着呢,你要不要看看再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停下来了好几次,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摇晃着脑袋,无声的笑着。“来人啊,把帘子掀开来给十三福晋瞧瞧。”
这时,一个高举着松明的下人,走到轿旁,伸手掀开了帘子。那不时爆着火花的松明,此时显得更亮了,光一下子就顺着帘子照进轿子里。只见狭小的轿子里,赫然用铁链锁着一个女子…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女子画着清淡的梅花妆,一头青丝绾成飞云髻,云鬓间插了数支木兰簪,项上挂着圈玲珑剔透璎珞串,穿着白色的羽衣,里面衬着蓝色流云裙,腰间用一条集萃山淡蓝软纱轻轻挽成结,分明就是我在中秋宴时的装扮。但那略显丰满的身躯,有些泛黄的皮肤,被堵住嘴的含着泪的面孔,这不是多多吗!
我原本坐着的身子不由自主的猛地一下跳了起来,向车子跑过去,却被身边的侍女拦住了,硬生生的摁在椅子上。
“怎么样,你现在想起来了吗?四哥的皇位究竟是不是矫诏得来的?”他笑得很得意。
“九爷这是什么意思?”我又急又气,挣扎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想一想,四哥的皇位如果是篡位得来的,那该是谁当皇上呢?”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绣着杜若的丝帕来,放到面前使劲嗅了一下。“你想一想,老四当了皇上之后,我们的遭遇会怎么样?就连无辜的十七,不也遭到圈禁了吗?”
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方丝帕就是我当初送给十四的那一块,心下不禁一阵疑惑,我不相信当初那个单纯善良的十四会变成一个为了权力而不择手段的人。“你们究竟把十四怎么样?他不会这么做的,我了解他。”我坚定的说道。“至于十七,他为什么会遭到现在的一切,你不清楚吗?”
“是吗?要知道做了皇帝,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包括你!他为什么不会?”
“因为他比你要了解我。”我淡淡的说道。
“四哥做了皇帝,十三就能好过吗?自古就有狡兔死,走狗烹的说法。按照四哥心狠的程度,什么人他不敢杀?可要是十四做了皇帝,以他那么仁慈的性格,肯定会善待十三的。而你,按十四对你的痴情,只要你愿意,说不定还能母仪天下呢!”他见骗不到我,便转而好言利诱,叫人递了个精致的盒子给我,我打开一看,却是一枚金线制成的同心结,我拿起来一看,又放了回去。
“我蒲柳之姿,怎敢自比宣华夫人?要我说,十四的确是善良,我相信他会是个好将军、好王爷。”我笑了笑,“但只要有你和八爷,他就不会是个好皇帝。”
“怎么说?”他面色一冷。
“十四素来单纯善良,为人城府不深,所以才会被你和八爷利用,而你们扶他上位,不就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吗?他心肠软的很,到时候还不成了你们的傀儡?”我看着他,捧起茶要喝,摸了摸又放下了。“听说九爷素来大方,怎么今日,这样的冷茶,也好用来招待客人吗?”
他脸色一沉,突然大笑着举起手鼓了鼓掌,然后一边忍住笑,一边说: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一起听听这刺客的遗言吧!”
在松明的映照下,我看见他的嘴里似乎吐着白沫,太阳穴勃勃的跳动着,说完话,喉咙里还发出咯咯的声音,笑起来了。他近似疯狂的举动让我感到恐惧,我只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透骨的寒冷像是大雨般浸透我的身体,全身瘫软的似乎就要坐不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下人飞快的从多多的嘴里取出堵嘴用的揉成团的帕子。
“不要…不要,小姐,求求您,不要背叛四…四爷…”多多含着泪哀求着。
“可是你…你怎么办?”我的泪水已经克制不住的掉落下来了。
“奴婢此生从未求过小姐,只此一次!求求您了!”她不停的点头做磕头状,看得我又是心酸又是悔恨,想要挣扎却被早有预料的侍女们死死的攥住了不能过去,一时间,我几乎什么力气都没有了,身子一滑就瘫坐在了地上。这时她又说道:“奴婢早前请小姐代写的书信,还请小姐转交四爷,就当是我不成体统的奢望吧!”
“怎么样?想清楚了吗?”九阿哥不耐烦的说。
“我…”我看了看多多,她正挣扎着冲我哀求,她越挣扎铁链就箍得她越紧,冷汗和泪水模糊了她的妆容,扭曲了她的面孔。“我…我…四爷的皇位是…是…是…名正言顺的。”
这时候,只听九爷一声号令:
“点火!”
那乘锁着多多的轿子,就随着下人们投过去的火炬中,熊熊燃烧起来了。
“不!”我大叫一声,喉咙都几乎要撕裂了。“不要!不要…”
火焰顺着轿子的外延一步步的向上吞噬,金线流苏边的帘子被火风卷起,轿顶的黑暗也渐渐被火焰发出的光芒浸染,显出一层暧昧而阴森的光晕,轿帘子、扶手、抬杠,和轿顶的铁链,全部炸裂开来,崩裂的火星像雨水落地般四处沸腾,树上的乌鸦尖叫着飞散开去…浓烟中,多多扭曲的脸孔,布满了恐惧和不甘,她不断的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渐渐的她的发丝被迅速燃烧,皮肤发出了一股焦味…
渐渐的,我的喉咙再也喊不出声音来,只能张着嘴无声的哭泣,渐渐的,泪也哭不出来了,再渐渐的,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几天之后,眼前的场景早已全换,我躺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十三静静的坐在床边看着我,身边还围着一群宫女,我以为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过是我做的一个噩梦而已,可当我唤多多的时候,他们的反应却告诉我,这就是真相—我永远的失去了多多,我永远也看不到她,触摸不到她了。
“年贵妃和皇上来了,怕吵了你,就在外间坐着呢,你要见吗?”十三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却始终迷离的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宫殿,痴痴呆呆的不说话,直到他心疼的拥我入怀,我才嗫嚅着说了声:“多多死了,他为什么不死?他为什么不死?”十三听了有些迟疑的说道:“九哥已经被关起来了,你不要这么激动。”
他说出口的虽然是九爷,但他那一刻的迟疑却暴露了他的想法,我知道,他是明白我说的是谁,可是他不敢说出来,不敢说出来谁才是那个害死多多的人,不敢说出来,也不敢去想。
“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门外传来了太监的通报声,可这声音却让我觉得恶心,而且还真的干呕起来了。
“去告诉你那高高在上的皇上,我都已经把传位诏书交给他了,如今用不着那么仁慈的来问候我!”我猛地将身边的枕头扔了出去,大声吼道。也顾不得十三的劝阻,撇开脸不去看胤禛苍白的脸色,十三也只能跪着替我求情说:“拙荆惊吓过度,难免胡言乱语,还请皇上恕罪!”
胤禛有些惨然的笑了笑说:“难怪皇帝都自称是孤家寡人,原来真的是高处不胜寒…如今富贵已极,反不如寻常人家,得聚天伦之乐。”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些宫人都退下,扶起十三,又自己寻了两张椅子和小小一起坐近了与我说话。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怨我,怨我负了多多,可我也是形势所迫…”
我冷着脸瞥了一眼,翻过身去只装没听见,十三劝我也不听,直到小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才稍稍转了身。
“小姐,我错了,我不该贪慕富贵,偷换了多多的玉佩,冒认是年将军的妹妹…可我…我也是喜欢皇上的,为什么小姐你只看见了多多,却没有看见我呢?我也是从小就伺候小姐的啊,为什么小姐从来都如此偏心!”她哭哭啼啼的闹道,搅得我心烦,只能冷笑一声,挣扎的起来跪着说:“年贵妃请起!紫菀出身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鸾凤之照?且年贵妃为年大将军之妹,又岂能称紫菀为小姐?实在是折杀紫菀了。”
我始终无法忘记那天的事情:那是康熙五十七年一个寒冷的冬天,我阿玛病重,我和十三赶回去侍奉。多多和小小她们则负责在外接待宾客,后来我才知道小小竟是借着这次机会和年羹尧结了兄妹,具体的过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丧事处理完了没多久,年羹尧就跟十三说他的妹妹不是多多,而是小小,问他理由,他却冷笑着说:“微臣的妹妹是谁,微臣自然清楚。”
我虽气愤非常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暂且按下心思,想着再寻机会而已,谁知没过多久他又派人来下聘书,说是要娶多多,多多先时不肯,可去了一趟四爷府,回来就同意了,还约定只要四爷顺利登基,那么登基大典的第二天就是他们的婚期。
结果,多多却在四爷登基的前一天死了,她始终看不到四爷的负心,甚至如今也看不到他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冲着万千江山笑。
他的心里只有江山,而她的心里只有他。
多么讽刺的事情!
小小哪里受得了我这样的冷言冷语,突然开口吼道:“多多是为了你死的!”我不由得大惊失色,胤禛却毫不犹豫的扇了她一耳光,她倒在地上,瞪着眼看我,嘴里还是倔强的说道:“那天要不是为了帮你救十三爷,她怎么会九爷抓去?况且…为着多多生的与你有几分相似,年羹尧早就看上她了,还…还奸污了她,她是存心想死的!”
“什么?”我猛地就愣住了,脑袋里像是有成千上万根针扎过,一阵阵的晕眩袭来,我几乎又要晕过去,好在十三及时扶住了我,我才不至于倒下。
我躺着休息了一会儿,才喘息着说道:“十三,年贵妃,你们能先出去一下,让妾身和皇上单独聊聊吗?”
十三和小小都不放心,却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看了看皇上,虽到底还是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带上门,想必还是在外面焦急的等着的吧。
“紫菀,你要相信,多多的事儿,我也很伤心!可我…我也是情势所迫…”胤禛看了看外面,叹了口气说。
我却没有理会这么多,摇了摇头道:“我相信你有很多的理由辜负多多,地位的悬殊、种种的状况…我们都有太多的事情要去想,权力,生存…以至于…以至于害死了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可这就是我们一直期盼的新生活吗?这就是我们费尽心机得来的成果—除了权力、财富这些冷冰冰的东西一无所有的现在?”
胤禛没有说话,神情惨然的握着手里的佛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笑了笑说:“你知道多多生前说的最多的一个词是什么吗?是四爷!那时候我们还总笑话她…”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指了指门外说:“多多生前为你写了封信,就在她送你的那根玉簪里,她说那是那是她今生对你最大的期望。”
胤禛从怀里取出一个绣的很精致的荷包,看得出正是多多的手笔,又从中取出了一根玉簪、几朵枯萎的杜鹃花,那是她生前最爱的花,那时候我总说不该喜欢这么薄命的花,可她却说:红颜本就该薄命,要不一朝红颜老去,还有谁愿意看一张枯萎凋零的容颜?到时候,还得看着自己的爱人迎娶新人,背弃前盟,岂不伤心?
如今想来,竟像是一语成谶,她香消玉殒,甚至都没有在人世间留下一块白骨,就那么零落成泥碾做尘,干干净净的走了。
胤禛小心翼翼的拧开玉簪上的机关,又从里面取出了一张卷好的小小白绢,展开来一看,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又一脸迟疑的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竟是一片空白,我蓦地明白了:“她…她是想说,她对你别无所求,只求你忘了她…当然,也许你压根就没记得过…”过了一会儿才又添上一句:“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等我缓过神来,您还是皇上…我会明白的。”
“紫菀…朕…不,是我…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即便是逢场作戏,演的久了,我也会假戏真做,何况多多待我如此清深…”胤禛攥住那根玉簪,眼里竟然滚落了一颗眼泪,我这时才发现他苍白的脸颊、熬得通红的眼睛、惨然的神情似乎是出自真情。“这世间不是只有你才有心…我的确有许多对不起她的地方,可我的确爱过她,而且现在依然只爱她…老九也好,年羹尧也罢,都会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他也不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