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登上二楼，在虚掩的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妹妹。”天亦叫她。
有多少感情，多少牵挂，都因这一声“妹妹”而羁绊；
有多少误会，多少不快，都因这一声“妹妹”而化解。
若没有这一声“妹妹”……天亦也不知道，他将如何看待若晴。是红颜知己？不。若晴涉世不深，心地单纯，自己经历的太多，她都不曾懂得。
是想要保护之人？不。没有那么简单。这其中的复杂，正是天亦今晚想要对若晴说明的。
若晴停止了吹奏。月光在碧玉笛上流连如线，若晴凭窗而立，夜风徐徐，将她的衣袂轻轻吹动。白纱如飞霰流霜，轻柔娇小的若晴，宛若新荷叶上晶莹圆润的露珠，虽凄美如泪，皎洁如月，却是一只游丝般的蜻蜓飞过，都可将它轻易打散，破镜一般，再难重圆。
“妹妹。”天亦走过去，越靠近她，看清她柔弱彷徨的眼神，就越觉得，他心中的复杂根本难以说清。
“哥哥？”若晴似乎不曾料到天亦会在深夜来到仙乐楼，她越是吃惊，眼中的水光更如流波一般，“你……是来找晴儿的？”
天亦点点头：“那天的事……对不起。”
那天的事？是说……他不让她救苏婆婆的事？
若晴“呃”了一声，摆手道：“哥哥不用说对不起，是晴儿，晴儿又任性，又给大家添麻烦了。我现在好担心疏岚公子，我怕他会……会有危险的。”
“疏岚无事。”
天亦注意到若晴耳边几缕碎发随风拂曳，没有像往常一般替她将头发拢到耳后，却是走到窗边将窗子阖上。
“他不会有事。倒是你，不要总在窗边吹冷风才好。”
若晴甜甜一笑：“晴儿身体很好的，自己便是医者，怎会照顾不好自己呢？”
天亦笑笑。两人突然陷入沉默，相对而望，各有所思。
“晴儿还有什么话，要对哥哥说么？”天亦问。
“我……”若晴被天亦猜出心思，红着脸道，“我一直想跟哥哥解释，可是怕哥哥生我的气，不敢说。”
天亦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若晴开始说话时他有些出神——他发现自己脸上没有笑容。
“晴儿从小跟着水之守护大人学医，及笄之前从未下过山，好多尘世之事，晴儿都不懂。只是医者之心，不能看着天下生灵受难，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见死不救。”
“嗯。确是如此。妹妹有颗仁慈济世之心，哥哥一直都感到骄傲。”
天亦说毕这句话，若晴脸上立刻泛起红晕，又是开心又有些羞涩。她继续道：“这些天，我听绯雪姐姐说了很多，我都知道了……夙瑶天妃，血魂姬，还有那张药方的所有，我都知道了。”
绯雪自然没有对若晴坦承一切真相，至少，她会将牵扯到天亦真实身世的部分略去不说，这也是为若晴着想。
天亦于是问：“你既已知道，这个苏婆婆就是血魂姬，她是在利用你的慈悲之心为她净化药材，炼制仙药重归云海；你要救的人，与疏岚绯雪素日有仇……甚至也可能对你不利，你仍要救么？”
仍要救么？天亦如此问。他已经知道了若晴的答案，他想听的，不过是她的理由。
若晴使劲点了一下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晴儿仍如从前一般想：身为医者，不可见死不救。哪怕是自己的仇人，是大奸大恶之徒，报仇归报仇，惩奸除恶归惩奸除恶，身为医者，决不可放弃任何一人的性命。”
天亦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这就是她的妹妹，从下山到现在，单纯如水的她也该算看到不少山上没有的人事：裁锦崩塌，烈焱血劫，杨花围困。那种生死一线的绝望，那种你死我活的拼杀，她难道还不懂么？
她不懂。她的心如果有了一丝一毫改变，也就说不出刚才那番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哪怕是仇人，是坏人，是大奸大恶之徒……
历千帆过尽，看风云几朝变幻，心中纯白的信仰始终如一，若晴啊若晴，我究竟是该为你骄傲，还是笑你太天真？
天亦发现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他的妹妹，不是没有长大，不是没有坚强，只不过她的信仰实在简单，与任何可以或不能接受的结果无关，但求一个，无愧于心罢了。
“好吧。”天亦淡淡一笑，“妹妹若能坚持自己的信仰，我很是欣慰。既如此，我会竭尽一切保证你，还有大家的安全。”
“信仰？”若晴眨眨眼睛，“哥哥真是折煞晴儿了，哪有信仰那么大……仅是不敢忘记水之守护大人的教导，不忍心罢了。若说是信仰的话……”
若晴抬头，双颊泛起桃花般娇艳的颜色。她脸上素日没有血色，此番绯红，真是难得一见，不胜娇美：“若说信仰，不如说哥哥是我的信仰。”
天亦心中咯噔一下。他笑道：“哦？我是晴儿的信仰？为什么？”
“因为……”若晴的脸更红了，眼光迷离，却仍直视着天亦的眼睛，“晴儿只想守在哥哥身边，不管发生何事，只要和哥哥在一起，晴儿什么都不会在乎。晴儿永远陪着哥哥，永远不会让哥哥寂寞。”
“妹妹……”天亦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感动多一些，还是心酸多一些。他只想把这块纯白无瑕的璧玉捧在手中，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污染。
哪怕手中已经沾满血腥，心中已经伤痕累累，也要为了晴儿，留出一片洁白。
“这也是哥哥的心愿。哥哥愿意永远和晴儿在一起。”
若非自己亲口说出来，天亦也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竟有这般愿望。
永远在一起，真的是永远。
“妹妹，对不起。”天亦又将这句话说了一次。第一次，或许是为了安慰她，引导她；这一次，是真的对不起。
小雨离开这么久，今夜竟是第一次察觉到，还有晴儿，一直默默地陪在自己身边。
不光是棠雨，其实晴儿，妖孽，绯雪，都是我继续努力下去的理由。
“喂喂美女姑娘，你走慢点！”
满野翠色之中，莺啼燕语，香歌春舞，风卷绿茵。丞焰的一声叫喊几乎被春色淹没，绯雪沿着山路行去，毫不理会。
都已经在青琼山暖枝林走了这么久，也没听到什么歌声。心无杂念的人方能听到五色鸟的歌声，而见到五色鸟之后不被其所喜，反会被她的歌声迷惑癫狂而死……
红花堆被，叶影双飞。走了这么久，绯雪不禁以为自己走在画中。她身后那个妖孽装了两大袋的烂石头，绯雪倒真希望自己能有种把美景装进口袋带走，心情不好时可以拿出来欣赏的法术。
青琼山可比天外云海美多了，也许这里才是真正的仙境：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事务者，窥谷忘返。无论经历再多杀戮，再多绝望，总会有那么一处美景，让人感到安慰，欣悦。
“喂喂，美女姑娘等等我！带了这么多宝贝我走不快呀！”
当然……这一声妖孽煞风景的嚎叫除外。
绯雪干脆在一草亭中停下脚步等他。过了片刻丞焰便追上来，被两大袋石头折磨得够呛，脸上欣喜却难以掩饰：“美女姑娘，你走得这么快这么匆忙，怎么可能找得到五色鸟啊！”
“五色鸟可不会像石头一样呆在那里等你去挖。”绯雪白了丞焰一眼。
“哈哈，这次美女姑娘可说错了。”丞焰得意得竖起单指晃了晃，“收集矿石，美女姑娘是外行。玉石埋于地底，玉髓成精之后也会到处乱跑的。本大爷捉这些宝贝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它们个个都狡猾得很呐……不过到最后都没能逃脱本大爷的手掌心，哈哈……”
“你要这么多石头干什么？”绯雪对那些五光十色的宝石没有兴趣，眯眼道，“大爷剑已经够用了，你弄这么多烂石头，莫非要开铁匠铺？”
“大爷剑只是完成了铸造而已！还有净化和刻印两道工序，本大爷一直因为缺少材料都没做！”
丞焰说着，打开口袋，如数家珍般一一向绯雪介绍那些宝石：叫什么名字，别名，又名，因何命名，何人命名；产地，特性，如何使用，运用不当会有何后果；曾经被用于铸造过何种绝世神兵，何人所铸，何时所成，铸成之后又经历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