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华披着最后一抹霞光回来了,耀眼远比不得铃声的刺耳。他将那辆已经有些许掉漆的“永久”往院子里一架,便吼开了:“幺妹儿,勇娃儿。”
没反应,他又继续吼:“窝在房间里干啥?出了月子也不抱出来透透气。”
还是没反应。他经过屋檐下时,瞅了一眼林子云怀里睁着大眼的小金凤,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捏了一下,微微笑着和林子云对了一眼,便进了自己房间。
“咋老喜欢在屋里窝着喃,外面空气也顺畅些噻。”
“好久发工资?”
林子华没想到方红梅会来这一句,愣了一下,继续拨弄着儿子的小手:“还要几天,咋了,又要买衣服?”
“不买衣服。”
“要烫头发?”
“先不烫。我要买奶粉。”
“奶粉?什么东西?”
方红梅白了林子华一眼:“这都不晓得,就是牛奶,加上开水给孩子吃的。”
林子华盯着她:“啥?喝牛的奶?”
方红梅瞧他那瞪大了的眼,笑起来:“少见多怪,城里孩子奶水不够的都吃牛奶,那可是好东西,营养,我上次生病一个亲戚就建议我吃了一袋,味道也好。”
“再好那也是牛的奶啊,呃,想想真有点……”
“总不能让咱儿子一直吃个半饱吧。”
林子华盯着方红梅的胸口,“原来你这两坨肉是中看不中用的。”又去捏捏儿子的小脸,那脸是真的小,就一层皮,“造孽的小东西,口粮都不够,看你那个凤姐姐,吃得跟个小猪样。”
林子华的这番话本是打趣方红梅,逗弄儿子的,没想方红梅听来却不是滋味了,瞬间酸了鼻子,烫了眼,滚出两颗泪来。
“哎呀我开玩笑的,看你,当妈了一句话不对也好意思抹泪。好好好,买牛奶,吃得勇娃儿也长得像个牛一样壮多好。明天我就找管钱的先借款出来买了。”
两人都以为问题得以解决了,但林母不这样想。一个月28块钱的工资,能吃多少奶粉啊,孩子一天天长,量也一天天加,这钱都吃了奶粉,不干别的啦。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方子,说衣胞大补,于是暗地里找到陈大妈要来一个,还叮嘱了三遍:不要给我家小儿媳妇说,这女子刁得很。
陈大妈问林母:“你晓得这东西又叫啥?”
“胎盘。”
“切。”陈大盘不屑地扫了林母一眼,明显这说的不是废话嘛。
“还叫啥?”
陈大妈脸上的肉往上一堆:“不知道吧,很多人都不知道。”你林母也不知道,但是我陈大妈可清楚,“这东西是一味中药材,书名紫河车。”
林母又叮嘱第四遍:不要给我家小儿媳妇说,这女子刁得很。
对付刁女子林母自然是要花些心思的,这心思最后换来她想要的结果,是值得的。
大林湾的村东头有一个十来亩地大小的堰塘,不太规则的椭圆型。里面养着鲫鱼,草鱼,鲢鱼,也种藕,这些是过年时大林湾人的共同福利。堰塘平日里是鸭群鹅群的游乐场,人们的洗衣池,夏日夜晚村民的露天床。小树林包裹了白天的热闹,堰埂则承载了夜晚的闲散时光。
太阳落坡,饭罢之后,村里的男人则三三两两地出来了,所带的东西与钻小林子无异。隔不了多久,家务收拾妥当的女人们也出来披星戴月,除了忙碌的嘴与耳朵,大林湾女人的手与眼依然不得闲,要盯着疯跑的孩子,不疯不跑了还得替他们赶蚊子扇扇子。
人们五个一团,八个一群地分散着。最靠近村子的是老人,那里坝宽;最外面的是未婚年轻人的天下,其余人则呆在中间那一长段。
这天晚上除了林母所有人都去堰埂上歇凉了。没有风,不过外面始终还是凉快不少,一弯毛月亮粘在半空,看着像劣质的宣纸上点出的一笔。林非木坐在林非金边上蹭收音机听,今天放的不是呜哩瓦啦的川剧了,换成铿锵起伏,干练豪迈的刘兰芳说岳飞。一众老人儿半眯着眼,听得津津入味,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判断蚊子的进攻方向,一双双老手时不时地挥赶着,却并不拍打,唯恐拍打之声妨碍了收听。林子云这晚也加入了听评书的行列。再过去一点的老婆子们可没这闲,替孙子孙女们打着扇,遇着那疯惯了坐不住的小子们,还隔三差五地跟在屁股后面追一阵,人不追的,眼睛也跟着追出去了,心里担心着不要滚进了水里。
林子华出来得早,他现在白天没有多少时间与村里的小伙子们混在一堆,晚上便要凑紧些。此时他正口沫横飞地谈着红砖的质量检验,他要高瞻远瞩地替这群男人们操心以后盖房子的大事,却被走过来的林子聪泼了冷水,问他,你晓得区分红砖的三个标准不?他胸口一挺,我咋不晓得,我天天都在厂里混我还能不晓得?他大哥又说:不怕你混了那么久,你还真搞不醒火,你就晓得砖是泥做的,火烧的。他又说,好坏我能分不清?我一眼就看得出。他大哥又问,那你看哪些方面来评定?他说不出了。他大哥说,按外观质量,泛霜,石灰爆裂程度,又不懂又要瞎洋盘。林子华嘿嘿一笑说我是电工,管机器,不懂也正常,正常。
方红梅抱着孩子与林子玉来了,她将孩子往林子华怀里一耸,拉着子玉走了,她们是要去与最后面的小青年打伙的。一群男人见这情形,轰笑起来。
周玉兰与张海青也带着孩子出来了,经过婆子们身边时,孔大妈问:“你家幺娘咋不见人,在家抱蛋啊?”
张海青笑道:“就是,抱孔大妈下的蛋。”
一条条线笑出婆子们满脸的折子,孔大妈拍了一下海青的手:“这死女子,咋嫁到大林湾的,嘴这么歪。”
周玉兰说:“幺娘说她有事,等一会儿就出来。”
“她能有啥事,和尚撵道士。”
林母一点也没把自己闲着,此时正在厨房里忙活。把那一个胎盘洗了又洗,嫌恶地又把手洗了又洗,“背时倒灶的,不是为了孙儿,我干这个。”取出早磨好的刀子,哆哆哆哆地剁起来,直剁成红星星白生生一片铺在菜板上,又取出半斤猪肉来,一阵哆哆哆哆,两样一混合,这样谁还能认出是啥东西?
引了柴火,烧热锅放下油,倒入水,盐,姜一入锅,把肉沫挤成一个个丸子,沸腾后放入早已备好的党参黄芪一块熬煮。不说味道如何,林母要真心干件事,这动作还是相当麻溜利索的。
热气退去,人们陆续回来了。林母将一大碗丸子乘出来,端进小儿房间。
“幺娘,你还给开小灶!”林子华的意思是,看吧方红梅,我母亲对你多好。
“我不饿啊,咋吃得下。”
“吃不下我帮你。”
林母一巴掌甩在林子华的手臂上:“你吃了挤得出奶你就吃。”
方红梅想,这哪里是给我开小灶,明明是把我当成奶牛:“这味道咋怪怪的?”
林母压住满腔的不痛快,老子忙了一晚上,你还挑三拣四:“放了党参黄芪还有那啥,记不得名了。反正对下奶好,对你身体也好。”
方红梅似乎找不到理由不接受,在林母的虎视眈眈下,把一碗丸子撑了下去。林母心满意足地端着碗走了,出来刚好碰着洗完脸进屋的张海青,张海青盯着她手中的碗。
“哎,锅里煮了点下奶的汤,你要喝不,我去给你也舀一碗。”
“我哪里用得着幺娘操这心。”
林母听这话的意思,是张海青本来就奶水好,省事,或是张海青生的女儿不配她当娘的操心。管她咧,爱咋想咋想,反正她不能让她孙子饿着。
张海青回到房间,林子云偏着头盯那墙上密密麻麻的字。
“看了这么久,看出朵花了。”
林子云收回脖子笑了笑,没出声。
张海青压低了声音道:“你猜,你老母亲今天一个人在家忙啥哩?”
“忙啥?”林子云才懒得猜,他永远是把别人的问题推回去。
“给对门开小灶咧。才端了一碗好东西进去。”
“哎呀,你这人……”
张海青捡起柜子上的扇子,呼哧呼哧地挥甩着。
“你这哪里是在扇蚊子,分明是在赶麻雀。”
张海青将扇子打了一个调,扇把轻敲在林子云的肩膀上,随后抱起熟睡的金凤放在林子云的枕边。
关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