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饭众人都各自散去。院子上空挂着一轮未圆的月亮。猪圈里早已呼噜声起伏,鸡也自己进了窝,只有那只老猫在房顶上孤零零蹲着。
说话也变得格外小声。
“我说你今天是咋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哪去了,非往枪口上撞?”
林子华挤出一个苦笑来:“听过分家的,也没听过哪个当妈的明码实价地要月钱的。我统共一个月才二十多块钱呀。”
“那人家没上班没工资的都没吼,你跟她叫啥,不枉你大哥训你。”
“哪个想拿钱,都不想。”
“那你就逞能,非急着吼出来。”
“你不是也嫌多了么。”
方红梅抓住林子华的胳膊揪了一把:“我那是接你的话,你不提,我能顺着说。”
“对对对,都怪我,都怪我。”
“以后啊,学着聪明点,不要把你的逞能都用错了地方。”
“你说,经过今天的这一闹,幺娘还能对我们好不?”
方红梅将刚刚入睡的林勇猛地放在床上,在他的屁股上同样轻轻揪了一下,那孩子一下子哇啦啦地哭叫起来。林子华瞪着一双牛眼盯住方红梅,欲抱起孩子来,让她挡住了手。
“你干啥?”
方红梅不回答他,把林子华的手拉住了,任由孩子哭喊着。果然,另一边房子里传来了声音,林母扯开嗓子问道:“咋了,勇娃是没吃饱还是吵瞌睡啊?”
“幺娘,给他换尿片哩,换了就哄他睡。”方红梅一边把孩子轻轻抱起来拍打着,一边笑着凑近林子华的耳朵:“看出来了吧。”
张海青是早就看出来林母对小儿的偏心了,但她没看出林母对大儿也是偏心的。
“我觉得啊,在这个家就你是捡来的儿。”
“莫名其妙。”
张海青白了一眼他:“别看今天你妈说置办东西的钱她出,那是因为她可怜你,那几个东西管几个钱啊。把你支得远远的。”
“啥叫远远的,大哥不是也在那边么?难道要每个人都把妈围到?”
“你大哥三间瓦房,我们才两间,那间偏房猪圈还是草房哩。”
难得激动起来的林子云平静不下来了,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将洗脚盆撂倒:“这话你幸好是现在说,要是白天说出来,你又得挨全家骂了。你就是怕自己吃亏,好歹我们还有两间正房,大哥的房子说到底就一间,还是草房。”
“咋回事?”
“大哥结婚的时候,与幺娘闹得不愉快,她不同意娶大嫂,嫌大嫂矮了,怕扛不动挑不起挣不了啥工分。是大哥非要娶的,所以就只给了他们一间草房,后来大哥自己挣的钱把上面的草换成了瓦。我与大哥挑来泥巴,大哥又与队上的人换工,码了另外两间。那屋顶上的木料还是大嫂娘家扛来的。你说,大哥容易么?”
“不容易。”
“说到这个家,其实最离不开的才是大哥。他成绩本来很好的,但是家里穷,幺爸又是个不顶事的,所以早早的大哥就一边读书一边挣工分,不然怎么也跳出农村了。”
“今天还是多亏了大哥来镇场子,不然啊不晓得闹成哪样。”张海青端起洗脚水往外走,“过两天我们回一趟娘屋。”
娘家里把海青几年前的事又搬出来重演了,海青虽然出嫁了,但是老头子对丁二狗的心思却没有熄灭,瞧着海燕出落得亭亭玉立到了婚嫁的年龄,老头子觉得自己又可以精神焕发了。
灰头土脸了这么长的时候,是时候抖擞抖擞了。走路脚下生了风,喝酒更有味儿,抽烟的嘴都吧嗒得更有力道。那吐出来的烟,以前是横着往下散去的,这阵子竟在杆子头上转着圈。大黄了,大黄的尾巴都晃得更有频率了。
从海青身上学到的经验,张家老头子这回不再早早地就向丁二狗表露出心思,而是在家里“口谕”。他把丁二狗一系列的好又向家人灌输着,把喜结连理带来的双赢结果重申着。时不时地凑到海燕面前,神秘兮兮地问一句:“如何?”海燕可不像姐姐海青那样直率,她就会嘴巴一撅,吐出一句:哎呀,哪个老汉儿像你,便跑了。
这到底是啥意思?行,还是不行?老头子仿佛被泼了冷水,又仿佛有一丝曙光。他真恨自己老,人老了,干啥事底气都不足。也恨现在的小青年,要婚姻恋爱自由,媒妁之言只供参与,父母之命更是屁都不值。他突然倒喜欢起大女儿海青的脾气来,直来直去,再不用他用心去琢磨。
正当老头子百思不得法的时候,大女儿一家回来了。海青妈在外寡言少语,在家里免不了要问下女儿在林家的长短来。老头子一听,又开始寻思起来,让海青去给海燕说,可不比自己去说要强?她可是活生生的泼出去的水典型的例子。
于是乎老头子瞅了个空当,把大女儿叫到一边,开门见山道:“我想把海燕撮合给丁二狗,你咋看?”
海青愣了一秒笑起来:“我说老汉儿,你对丁二狗的心还没死啊?”
老头子猛磕了一下烟杆,正色道:“人没死,心就没死。丁二狗哪不好,啊?除了皮肤不好,那又不传染,你说哪不好?嫁给他在自己父母眼皮下过日子,就比嫁出去受人家的气强。”
“我愿意!”
“老子没说你,你活该。”
“要说你各人去说。”
老头子一巴掌甩在海青的手臂上:“打不得你是吧,翅膀长硬了是吧,你说不说?这也是为海燕好,难道你要她像你一样,嫁到别人家去受气?”
“好好好,我说,我说。”海青瞪了一眼老头子,嫁出去的人了,回来还挨打。
海青在菜园子里找到妹妹,海燕已摘满了一筐茄子,正扯着地里的杂草。海青走上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红色与黑色相间的格子衣裳,胸口被填得满满的,黑色的裤子,最精致的莫过于脚上的那双布鞋,黑色灯芯绒的布料,鞋口上滚一圈土黄色的细边,这手工这耐性,也亏得是海燕才做得出。
“看啥,回来你就是客了,就拿双眼睛看?”
海青咧嘴一笑,也蹲下来扯起草:“看你长得漂亮,这皮肤,白白嫩嫩的,哎呀你姐我简直没法比。”
“说不来话就不要说。”
“嘿,我夸你,咋还夸错了。”
“要球你夸。”
“还真有人要求我找你说事,丁二狗的事。”
海燕砸下手里的草,提上篮子走了。海青追了上去,拉住她:“听我说,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嘛,我也好回话。”
海燕脸上的肉往上一挤,似笑非笑的:“笑人得很,你不要的,又往我这里推。”
“现在跟我有啥关系?”
“哪个不晓得丁二狗相中的是你。”
“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你仔细想想,凭心而论,丁二狗有他的好处,老实本分肯干,而且你要是嫁了他,也不用上别人家看脸色过日子,娃娃有妈帮着带。”
“好你咋不嫁?”
“唉,有许多事,没到那一天,是不会明白的。”
“后悔了?”
“那倒不是,人是我自己选的,各人有各人的命吧。”
“反正我不得答应老汉儿。这叫啥子事嘛,是害怕我们嫁不掉咋的,非得像狗皮膏药一样往人家身上贴,一个贴不上又换另一个。“
“你不同意,只怕这关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只要丁二狗未娶,老汉儿就有耐性跟你磨。”
“那你在大林湾给我找一个,反正都是要嫁的,早嫁早解脱。”
海青没想到妹妹说出这句话来,一时接不下去。
“咋,不愿意我在身边?“
“咋会?让我想想,哪个合适……”
“回去慢慢想,想好了你就去说。”
“我哪得行!”
“你那嘴巴不是很会翻的哇。”
“你见过哪个年轻人当媒婆的,还是介绍自己的妹妹。我还是找老年人办这事,稳妥。”
转过身来海青便对老头子说道:“慢慢来,给她多些时间,她碍于我的原因啊,还不能接受。这事,包在我身上,不急。”
老头子一听,有希望,乐呵呵地吐着烟圈,唤上大黄踏庄稼埂去了。
打发了老头子,海青才正儿八经地落到回娘家的目的上,请教母亲操持家事。地里的活她不担心,挑水担粪挖地插秧点麦,她在生产队挣工分时期就干得溜熟。她担心的是家里那些杂七杂八却又细致耐心的活。
“妈,你也晓得我们分家了,地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不会的啊都是小事。”
海青妈白了女儿一眼:“哪个说过日子家里的事是小事?柴米油盐吃喝拉洒,没一件是小事。你要学的啊,多得很。”
“那你就说嘛。”
“你那房子啊,太暗,大白天的不开灯也看不实在。回去买几片亮瓦,换一下。这能节省不少电。”
“就是就是。”
海青妈又接着说:“不能只管三张嘴,还得喂些副业。猪崽子要本钱,有了钱再说,我早就想喂头母猪来下崽了,一直没买成,你们缓一下。正好,家里兔子下了一窝,你们走的时候带回去养。”
“好咧。”
“吃穿用上你不像方家那一个,这个我不担心。对了,砌灶的时候记得一定要留一个小锅的位置,这样省得你再烧热水,可以省下好多柴。”
“妈就是妈啊。”
“得弄两个坛子,一个泡菜,一个装酱。你不能顿顿都炒菜吧,那时令蔬菜一出来啊,吃都吃不赢,但季节一过,你可能又没啥,所以得泡在坛子里。这起盐水啊……”
“我会。”一直埋着头检查海军作业的林子云猛地说道。
“你会?”海青不相信地望着他。
“我当然会,大嫂泡菜的时候,看也看会了。”
海青妈接着说:“那好,你会我就不用操心了。这做酱,海椒喃……”
“我也会啊。”
“你又会?”
“会。看也看会了,有一年还是我亲手弄的。”
海青轻轻一笑:“婆婆大娘的事,你都会。”海青妈在女儿手膀上揪了一把,海青只得咧着嘴揉起来。
“好了,基本上就这些。不懂的你们可以去问大嫂,她是个贤惠人。”
住了一晚,两人便带着孩子回去了。走的时候,海青还对老头子信心满满地拍胸脯保证,海燕的事,她会搞定的。老头子一高兴,直把三人送出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