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张海青便有大干一场的冲动。
“下午你去买亮瓦,买坛子,买锅,买碗,我不稀罕拿你妈的,我们用新的。”
“哪来的钱买?”
“你妈不是表过态置办东西她出钱哇?”
林子云眉头一皱:“啥你妈你妈的,叫幺娘听到不高兴。再说这才过了两天,你就这么急着要钱了,东西还没搬哩。”
“反正早晚的事。子玉一搬出来,我们就搬进去。喏,下午就买。”张海青把一摞钞票甩在床上。
“你哪来的钱?”
“以前攒的,还有走的时候,我妈背地里塞给我的。”
“你能干,你咋能要你妈的钱。”
“啥你妈你妈的。不要钱咋买东西,大不了以后有了,还我妈。你妈是说得好听,那几样东西她能算不出价,还让我报数给她。唉,这妈与妈的区别咋就这么大哩。”
林子云还张海青一个背影,抱着孩子出去了。
小伙子,小伙子,张海青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一堆“子”字辈的人像列队似的在她脑海中排开了。排是排开了,但是混乱的,无规律的。标准是啥了?长得称头,家屋好,下地一把好手,还是有赚钱手艺?不行,这种事还真得找老年人参考参考。
张海青走出房间,林母正抱着孙子在院坝里来来去去地哄睡觉。
“幺娘,我想给你说件事。”
林母轻声道:“小声点,勇娃儿要睡着了。你是要钱是吧,要好多?”
“不要,我自己以前攒的有点,回娘家给我妈借点也就够了。”
林母露出一个笑来:“哎呀,都说了我出。那你说啥事?”
“我啊,想把我大妹妹嫁这边来,幺娘帮我筛罗一下有合适的小伙子不。”
“有啊。”
“哪家的?”
“你本家,章家强,那小伙子条件不错。”
张海青恍然大悟道:“是哈,我就满脑子姓林的,这大林湾不是还有两家外姓么。人家那家屋看得上我妹不?”
“不就开个杂货店,不得了啊。你妹也不差噻。”
“就是,我妹也不差啊。我是想娘家人嘛,有个照应。那幺娘去帮我说说?”
林母拍着孩子,身子一颤一颤的:“我一去这事就没戏了,你得找别人。”
“为啥?”
“章家那老母凶哦,和我吵过架的,话都很少说,不过我是不得怕哪个。一码归一码,我是我,你是你,你还是找别人去说说看嘛。”
“那我去问问孔大大。”
林母鄙夷地从鼻孔里冷笑一声:“你瓜的哦,这事能找她。她还有两个和尚没结婚,肯定想把你妹妹介绍给她儿,你们不答应,人家还觉得你们嫌弃人家。”
张海青又恍然大悟的样子:“就是,我咋没想到这一层,还是幺娘考虑得周到。”
有了上一次做媒的经验,李大妈就轻车熟路起来,提着一个空瓶子牵着小虎到Z乡街口章家杂货店打酱油去了。
“老板,生意好哦。东西越来越齐全了。”
章家妈是个精瘦矮小的老妇人,与许多农村老大妈一样剪着齐耳短发,耳朵上方夹着几颗黑色的钢夹子。此时她正埋着头用一把小铲子铲着口袋里结在一块的盐,听到说话声便抬起头来。
这张脸怎么也不像林母口中所说的厉害,平平淡淡中带着笑意:“哎,啥老板不老板的,你嫂子今天要买点啥?”
“打瓶酱油。”
章家妈接过瓶子,麻利地灌了一瓶,放在柜台上。李大妈伸出手来将瓶子挪到柜台靠墙的一边放着,对她问道:“你儿子今年二四了吧?”
“可不是,没记错的话跟你家姑娘一年的,他们还是同学得嘛。”
“我姑娘都生俩娃了,你当真家屋好,慢慢挑。”
“说哪里话,就是没遇上合适的。我中意的他看不上,他觉得好的,我又有点意见。难办。”
“你儿子孝顺,换成另外的小伙子,才不管你老妈子的意见。是她娶婆娘,又不是老妈子娶。”
章家妈点点头:“这倒是,不枉我辛苦拉扯一场。”
“你也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妈的。早点娶个媳妇,你也少操点心,好早点带孙子。“
章家妈伸着头看着柜台下的小虎:“这是你孙子吧,真羡慕。”
“小虎叫婆婆。”
小虎脆生生地叫了,李大妈紧接着说:“你要是真没定下来,我倒是有个姑娘挺合适的。”
“说说。”
“你们大林湾古老母的二媳妇,你知道吧,就她妹子。”
章家妈微微一笑:“她啊,长得五大三粗的,模样……”
“哎呀人家妹子长得称头,两姐妹区别大了。那妹子水灵,皮肤好,针线好,脾气更好。我儿媳妇娘家与她们一个院子的,熟悉得很。这个我不得乱夸。”
“要不,好久请到这边来看看,你晓得的,我开这么个店走不开身。”
“莫得事,我来安排。”李大妈把酱油钱放在柜台上,临走了,章家妈塞一抓水果糖在小虎的口袋里。
见面安排在半个月后林子云生日这天。海燕和母亲提着一只鸡走的,身后跟着送她们的,是老头子的一串话:“走嘛,走快些,好了不得的女婿。我过生你们记得不?人家过个生倒是起劲得很。别人屋头的女子嫁出去了往娘家拿东西回来,你个败家老太婆,就晓得把东西拿出去。拿嘛,拿去孝敬你女婿……”
败家老太婆并不与他争论。她是知道这趟出门除了给女婿过生之外,还另有目的的。现在老头子打不动她了,她对那些不痛不痒的骂已习以为常,渐渐地,反而对儿女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见面就在章家铺子。想必是刚刚整理过醋缸,店里弥漫着浓浓的一股醋味。李大妈吸了吸鼻子,将海燕母女介绍给章家妈。
“来来,进后面坐,店小东西杂。”章家妈抬起柜台上的一块木板,三人进到店里,坐下。章家妈拿过杯子,给三人倒上水,却找不到桌子放。
“不用客气。”李大妈接过两杯来,一杯给了海燕,一杯给了她妈。
“店面小,就这样,一张桌子都放不下。”
海燕和母亲笑了笑,没做声。李大妈怕冷了场,刚想开口找话,一个小伙子走了进来。
小伙子中等身材,略瘦,穿一身蓝布衣服,从背后看像极了林子云的身形。小伙子冲三人微微一笑,那笑也是浅浅的,在三人对面坐下了。
“我儿子,章家强。”
海燕妈笑着还了礼,海燕瞬间脸红起来,透过鼻尖盯着脚上的鞋,自己的鞋盯够了,又盯上了对面那双男人脚上的鞋,一双黑灯芯布,松紧微微松弛的布鞋。这双鞋做得可真不咋的,叉口前后并不一致,针脚也不整齐,连鞋底的厚薄都不完全均匀。这是哪个做的鞋子,咋这么不讲究?海燕真是替他着急。又去看对面的另一双,这是一双女鞋,带鞋袢的,深棕色面料,滚口不匀净,时粗时细,鞋底的厚薄同样不均匀。如果脚很敏感的人穿这样的鞋走久了路,一定是不会舒服的。
海燕只顾埋头打量鞋,全然没把双方母亲的话听进去半个字。直到李大妈问她:“你有意见没?”她才红着脸抬起头来,吐出:“我听我妈的。”
“你妈没有意见。”
“那我也没意见。”
“这妹子倒好说话。”章家妈站起身来,扯了扯衣裳,海燕注意到她衣襟前面沾染了好些黑色的印迹。
“那今天就这样,你们双方年轻人都没意见的话,以后就相互来往着嘛。感情就要走动的,不然再久都生疏。”
一回到大林湾张海青就扯过妹妹来问:“如何如何?”
“又一个林子云。”
海青妈瞪了一眼二女儿:“喊不来人是吧,有这样叫自己姐夫的。不过你不要说哈,两个人还真有几分像。”
“哪里像了,就个子像。那相貌大不一样,章家强哪里有我们老二白净秀气。”
海燕盯着姐姐:“是是是,你老二好看。哪里有你这样的?”
“哎,我是问你的意见,没扯人的长相。”
“妈没意见,我就没意见。”
海青白了一眼妹妹:“呸,没主见的。是你跟他过日子。”
“八字还没一撇,扯那么远干啥,人家同不同意还不晓得哩。当着大家面,有意见人家也未必真心说。”
海青还是一副瞧不上妹妹的神情:“我就晓得你,人家没咋样,自己就把自己否定了。你哪里不好,模样差了,人生笨了,老子要是有你这模样,不要说老二,村长乡长老子都敢想。”
听她这口气,海燕和母亲都笑了起来:“也就你有这厚脸皮,不怕羞不怕丑的。”
“就见不得你们这种人,心理明明是想的,非要装个是也不是。”
“那你说应该怎样办?”
“先看一下那边的反应,如果没有明确表示反对,那就是默许了呗。海燕你就拿出你的本事来,做两双鞋啊,整件衣裳啊,这些又值不了几个钱,但是最能体现你的能耐。一来二去,不就水到渠成的事了。”
“老头子那儿?”海青妈还是有些顾虑。
“嗨,我说你跟老汉生活了几十年,你还看不懂他。老头子现在就是雷声大,下不出冰雹雨点子。真到那一天,他也就认了。”
“还没咋个,就给人做鞋,不太好吧?”
海青又白了一眼妹妹:“我是说章家同意相处的前提下,你可以这样。没说现在叫你送,是说以后,以后!”唉,咋这么费心了。还是当初自己来得干脆。
接下来的两天,海燕在忙着给小金凤改衣服,缝补姐姐一家的衣物;母亲指导着女婿张罗家里细碎的事。而张海青则忙着地里的活,锄草,淋水,施肥,可比那些坛坛罐罐,收收捡捡痛快淋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