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青第二次把女儿揍得人尽皆知是半年后。
鸡回笼狗回窝,眼见天都漆黑了,银燕还是不见归屋。
“金凤你去婆婆那边院子看看银燕在不在,我去其他人家里再找找。”
张海青甩了一个白眼:“懒球得找,畜牲都晓得天黑回自己窝,这么大一个人了,看来上回揍得还不够。”
金凤与林子云都没把银燕找回来,张海青才开始着急了:“这死娃娃,死哪里去了,找到屁儿给她打开花。”
“哎,你这人……”
“我这人咋了,你他妈能不能换句话说。”张海青本已心烦,再听见林子云又把那三字经搬出来,脾气又一下子上来了。
三人前前后后找遍了屋子里外,也没见人影,最后一大家人都出动了,一支支电筒光柱四处扫射,银燕长银燕短的呼叫,张海青甚至连粪坑也没有放过,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银燕的人影。
“会不会去刘家坝子了?”林母问。
“不会吧,玉珍没来过啊,就算来了跟着她走了,她也要说一声的。”
“那她能跑到哪里去喃,这大晚上乌漆麻黑的?”
“还是先去问一下村子里和她常一起耍的那些小娃娃,看下午都在哪些地方耍过再找。”
张海青听了这话便奔到另一边院子,自从分家后便很少进的地方,直接去了方红梅的房间。才迈进一只脚,一股刺鼻的气味便迎了上来,张海青只得退了出来,伸着脑袋问坐在电视机前的两兄弟:“林强,下午银燕有跟你一起耍过没?”
“哦,有。在一起耍了一阵,后来就不见她了。”
“在哪里耍的?”
“就在你屋后面。”
“后来就不见她了,是啥意思?是没看见,还是她跟别的娃娃跑去耍了?”
“我们几个玩躲猫猫,找了好久也没看见她。后来我们也散了。”
张海青折身又奔了回来,从院子里的林子云手上抓过电筒朝屋后跑去,林子云也一边跟着一边问:“问出啥了,你?”
“强娃儿说下午在屋后耍了躲猫猫就没见她。”张海青用手电一处一处地搜索着,别的人也一样,狗窝,柴堆,竹林,茄子地……一群人展开着地毯式的搜索,像寻宝,更像扫雷。
把屋后的那片自留地扫荡完了。
“还是没人啊,这死娃娃不会耍水吧?”林母望向远处的堰塘。
一群人和一堆光柱朝堰塘迈近。自从有了电视,堰埂变得冷清了,除了蛐蛐和青蛙的闹声,再也没有人来这聊谁家的媳妇背后说婆婆坏话了或是美国又对伊拉克投了好多炸弹了。
“这黑黢黢的,能看得见啥咧?”林子华甩着手电筒,那光圈便在荷叶与水面上变幻地跳动着。
“找找,再找找,总是要把人找到的。”周玉兰弓着腰射向堰埂下边的草丛,水里一条鱼在此时猛地一蹿砸入水中,声响把她吓了一跳。
人们又分头东射射,西晃晃。这里一条鱼儿,那里几只青蛙,成群的飞蛾与蚊虫迎着光线而来,就是没有银燕的影子。
“这个稀事大娘,真是不叫人省心,未必滚到堰塘里淹死啦。”
“二嫂,你就不能说点好的。”张海青的话让林子玉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走了,不找了,折腾了一大家人一晚上,哪找去!”张海青转过身来,借着手电筒的光却突然发现堰埂下不远的一块红苕地里有一片红苕叶东倒西歪的,她把手电对准了那一片,的确是被翻动过的痕迹。附近的叶子是正面向上立着的,而那一小片的叶子却歪在一旁。
张海青一大步跨入红苕地里,却没曾料到脚落下踩着的地方恰好是苕沟,她身子一歪,立马用右手撑在了地里才没倒下去,不过她的脸上还是呈现出一股痛苦的表情。
“好生些。”
“哎呀有路不走,你进红苕地干啥?”
张海青懒得回答,忍着痛站起来,继续朝那片歪倒的叶子迈去。就在她摇晃近前时,透过红苕那乌青的一片叶子,她发现了露在外面的一只脚,那脚上的凉鞋正是银燕的。张海青俯下了身子,林子云也走了过来。
张海青拨开了红苕叶,犹如拨开云雾一般,银燕正侧躺在苕沟里睡得沉沉的。张海青抓住她的脚,猛地一拖,海燕触电一般浑身一颤,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林子云慌忙上前将女儿抱了起来,逮着空隙,张海青还是没放过,在海燕的大腿上狠狠地揪了一把。
“啊!”海燕又是啊的一声,将脸埋进了父亲的怀中。那是一张充斥着惊慌与茫然,带着睡梦中口水的一张脸。
“哈哈,她的瞌睡才好哦,一群人这样子叫唤居然都没有影响她。”林子华的话让一家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张海青笑不出来,肚子里装满了火气,刚才那一扭这下每迈出一步都钻心的疼。
“子玉上去扶你二嫂一把,看样子扭到脚了。”周玉兰对旁边的林子玉说道。
众人往回走,经过老院子时,林子云把银燕往肩上送了一下,微微欠着身:“幺娘幺爸,害得你们跟着担心忙活了这么久,你们就早点歇息!”
“唉!”林母答应着。
“子华……”不等林子云说下去,林子华便把话接了过来:“不要说,我要回去睡了。”
林子云只得与大哥大嫂往另一边院子去了,林子玉把张海青扶进屋也便走了。
“大哥大嫂,也麻烦你们了,跟着折腾了这么久。”
“找回来就好。时间不早了,都回屋吧。”
回到家的林子云放下女儿,便张罗着晚饭,只顾着找人,四人还空着肚皮。
金凤与银燕无力地趴在桌上,张海青一看那气便又上来了,一拍桌子,两个搪瓷杯子蹦了起来又落下:“坐好,睡了那么久还没睡够是吧。”
两个女儿只得挺直了背,眼睛木然地盯着桌面。大红的漆刷得并不十分均匀,可能是由于木料本身并未刨平的原因,因此有些地方略厚,有一些地方又稍浅,经过长时间的摩擦,有一部分开始脱落,那脱落了的地方有的像朵花,有的像块云,有的像只耳朵,有的啥也不像。
金凤用手去抠着面前的桌面,想把那啥也不像的形状抠成心目中的东西,“你手痒是不,手发痒伸出来我给你治。”张海青一巴掌拍在女儿的手上。
“哎哟!”金凤叫出来,缩回了手。
“就晓得打人!”银燕嘟着嘴巴说道。
“你还好意思嘴犟,今天还没收拾你。”
“你揪了我了。”
张海青又一巴掌甩在了银燕的头上,女儿的叫喊让灶前忙活的林子云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你这人,就不能好好说,遇到事情就动手,你这招从哪里学的?你妈多讲道理的一个人。”
“在这个家,我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了是吧?她们这样子,都是你惯出来的毛病,你说哪里像个女娃娃的样,别人玩耍,她也玩耍,别人都回家了,她还躲在红苕沟沟里睡觉。老子这嗓子都喊哑了,脚也扭断了,不收拾不得了了。”
“你也不像个女娃娃的样。”银燕的这话彻底把母亲激怒了,于是接下来,大林湾安静的夜空再一次被银燕的叫喊给打破了。
几声喊叫后,门被推开了,几双眼睛一齐望着门口,林非木试探般地伸进来半个身子。
“幺爸。”
“爷爷。”
林子云上前把门往里拉开:“幺爸,你咋来了?”
“能动口的,就少动手。”将手上的瓶子放在桌上,“药酒,专治扭伤的,擦擦。”
“唉,幺爸,你还专门跑一趟。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一摸到她就叫。”张海青挤出笑脸说道。
“能动口的,就少动手。”林非木摸了摸两个孙女的头,走了。
“幺爸,我送你。”
林非木头也不回,摇了摇手中的电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