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了的海青就像一只欢快有力的驴子,吃饭也香了,干活也更有劲了,那个家也显得更亲切,就连看丁二狗也不碍眼了。
老头子不再像个间谍般了解海青的一举一动,他在那个家里变得更孤僻了。烟,酒,狗,是他最好的陪伴。他在酒精的麻醉下,云雾缭绕中,仿佛找到了飘飘欲仙的感觉。有时他也会神情落寞地抚着大黄的头说,老伙计,人老了,人老了就不中用了,人老了,就讨人嫌了,人老了,说话就不算数了。大黄总会汪几声,算是对他的答复,其实大黄也老了,但大黄觉得自己还是中用的,它至少还可以陪伴它的主人。
海青妈见老伴酗酒更凶了,害怕地把老头子的酒罐子藏了起来,老头子在屋子里瞅了一圈,没瞅见,也不骂人打人了。径直走到灶屋里,出来时手里端了一碗凉水放在饭桌上,就着一大抓炒胡豆,嚼一颗胡豆,端起碗抿一口凉水,抿得跟酒一个样。几双眼睛都愣在那儿,海青的眼睛看不下了,飞快地眨巴着,从柜子底下翻出酒罐子,轻轻地放在老头子面前。老头子剥一颗胡豆,又抿一口那碗里的水,一直把那碗凉水当成酒喝了个底朝天。
玉珍在娘家呆了两天便回了Z乡,两天里小虎摇头晃脑了也不知道多少回,直晃得外婆外公满脸得意,晃得玉珍满脸风光,晃得小脑袋晕乎乎的。
玉珍回去后一个月不到,张海青又找她来了Z乡。
“带我去看看吧,不然我这心里不踏实,做梦也是大林湾。”张海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你这样子,哎,哪里有女方这样着急往上赶的。好像自己嫁不掉一样。”
“反正都是早晚的事。”
“你这一去,人家咋个看你,真当自己没人要了?”玉珍拿眼横着海青。
“人家咋看是人家的事,我只管我,”海青把头一昂,又冲着李大妈笑道:“你说是不是,大妈带我去,我就是去看看,又咋了!”
李大妈带张海青去林家的时候,走到院子口恰好遇到林子云从院坝里走出来。林子云还是整整齐齐,平平静静的。原本无限勇往的张海青,看到这个整齐的男人就在面前了,却一时不知所措,眼也不知道往哪放了,手也不知道往哪搁了,直把头埋了下去。
李大妈笑着迎上前,“老二,要出去啊?”
林家老二略微笑了一下,“嗯,你找我幺娘哇,在家。”
李大妈笑着说:“我也找你。”
林家老二愣了一下,随后又说:“你还是找我幺娘吧,我要出去了。”说完便微微欠着身从海青身边走了过去,海青返过头,眼看着这个整齐的男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李大妈扯了一下海青的手,海青回过神来,跟着一块进了院子。
“古嫂子!”
林母正坐在一张桌前忙碌着什么,听到声音忙站起来拿围腰使劲地擦着手,“李嫂子,那个……”一时又不知道如何叫眼前的这位姑娘,“来来,坐板凳。”
张海青拿眼瞧那林母,比李大妈高出半个头,剪着时下大妈都一样的齐耳短发,两边用一排黑钢夹子固定;林母的皮肤也不白,尽管面带着微笑,还是比李大妈的脸上多出了几分威严之气。
李大妈走到桌子前,看着桌上的一堆碎布和糨糊,“古嫂子,你打布壳啊。”
林母一边去堂屋忙着找杯子,一边答应着:“我家大媳妇在弄,不怕你笑话,我对这些女人的细活不在行。娃儿耍着睡着了,我叫她抱回去,就洋盘了一下糊了几手。”
李大妈翻看了一下那布壳,果然有一大团新印子糊得不平整,但又不方便讲出来,她知道林母是多要强的一个人啊,再不济也只有她自己说,没有别人挑的理。
张海青可看不出这些来,她也与那林母一样,对女人缝缝补补,烹烹煮煮这类活不在行。在她眼里,能把那一堆碎布摊成一大块就是好的,“摊得够好了,跟我妈糊的一个样,我妈打布壳有一手哩。”
听到这样说,林母自然高兴,拿眼看着李大妈,李大妈连忙说:“这就是我给你家老二说的姑娘,张海青,她来看玉珍,我就擅自作主把她拉了来,海青不愿意来,说哪有女方主动先上门的,我觉得哈,这都啥时代啥社会了,嫂子你早点看一看,这心里也有个底。不成的话,人家张家也好答应别的人家,是不是。”
“成,咋不成。”林母拉着二人进了屋子,“进屋说,外面冷。”
林家的堂屋比张家的宽敞多了,屋顶也高,梁上还架上了一排的箩筐。张海青抬头望着这一排箩筐,好像没见过似的。
“姑娘,没见过这样放筐子的吧,当初修房子的时候老头子他爸故意这样,挑高了放上面,节省空间。”林母得意地说。
“这个好。”张海青放下眼,又看着屋子正中间的墙上挂着的神龛,一个竖长方形的红漆木盒子,边上雕梁画栋的,盒子中间一张大红纸,纸上的小字张海青有好几个都认不出来。不过顶上与两边的她还是认识的,上面是从右自左,书:金玉满堂,左书:家业兴隆千秋发,右书:紫阳高照万代昌。神龛的底板上供放着几个失了水分干皱皱的苹果,苹果两旁各插着一大把烧了大半剩下的香蜡。右墙上一片空白,左墙上贴着两张画报,一张毛主席的头像,一张毛主席的语录。语录的那张想必是让房屋漏雨时滴落下来的水浸过,斑驳的样子让张海青想起丁二狗身上的皮肤来。
“哎,你们坐,我去烧点水。”林母放下搪瓷杯子。李大妈上前拉住林母,林母低声说道:“人家第一次来,好歹要喝口水的。你帮我陪着,我去一下就来。”
林母说完便走出了院门,再回来时手里捏着几个鸡蛋进了灶屋。
张海青继续拿眼打量着这个院子。堂屋坐东向西,两边各有一间房间,这三间房子的屋檐与别的房子不同,屋檐宽了很多,足够有一间屋子的距离,院子的左面还有一排房,看样子除了里边的一间,别的就是灶屋与猪圈之类的了。堂屋的对面与右边的两排房子都只有一道门,与这个院子显得背道而驰。院坝用青石板铺成,院子的角落,没有人走到的地方,从石板缝里长出好些不知名的草来。西南面,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核桃树耸立在一角。
“来了来了!”林母一手端着一个碗,从灶屋里走了出来,张海青连忙迎上去,端过一碗,水里沉着两个荷包蛋。
林母把手里那碗直接端到了李大妈的面前,又让海青快吃。张海青心想着三个人,两个碗,哪里敢吃,忙说自己不饿,推让林母。林母又返回灶屋,端出一碗来,“我不饿,就是口渴,我也喝碗水,你们也吃,我已放了糖了,不够再添哈。”
张海青拿眼瞅林母碗中,并没有蛋,于是站起来,从自己碗里赶出一个到林母碗中,又跑到灶屋里寻出一双筷子来给林母。林母便不再推辞,三人笑着吃起来。
吃罢,海青动作麻利地端过两位老人面前的碗重叠在自己的碗上,熟门熟路一般进了灶屋,洗刷起来。
林母直勾勾地盯着海青背影,李大妈笑着问,“怎样,不错吧?这孩子在家干活干习惯了的。”
“好,真的好。我老二那软性子就该找这样的。”
张海青从灶屋里甩着手出来,林母忙递给她一条围腰擦手,“姑娘,擦一擦,看我多不好意思的,你第一次上门就让你干活。”
海青擦了擦手,把围腰搭在桌子下面的横木上,“这算什么活啊,在家我就差下地拉耙了。”
“海青家男劳力少,所以海青比一般的女子吃得苦,不像我们玉珍,只干得些手脚活。”
“李大妈,那是我玉珍姐福气好。”
“能干也是福气,自古农村人都是地里刨食,能干就多劳多得。”林母这话明显是帮着海青说的,帮海青她觉得也是帮她自己。当然李大妈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林大哥又上山采药了?”
林母撇了一下嘴,“不用提他,草草跟他最亲了,”提到家里人了,林母想干脆就给姑娘介绍一下,“老大和村干部量地去了,媳妇带着孩子在他那屋,老大老二不住这院,隔这儿有几步路的距离,后修的房子。老二老三那对猴子我也不晓得又猴哪去了,小的姑娘在学校,偷奸耍滑的找个地方,好躲过干活,也没见学出啥名堂。”
“我们来的时候碰着老二才出去。”李大妈告诉林母。
“那我也不晓得他去哪个凼。”
“是不是找那个知青了?”李大妈问。
林母瞪了李大妈一眼,意思是怎么当着人家姑娘的面,你哪壶不开还非提哪壶,口上却说:“是不是都不重要,听说把这期的盲扫完,就回城了。”言外之意是,人都要走了,你们还担心她干啥,她难道能把老二当铺盖一样给打包卷起走了。
尽管林母信誓旦旦,回去的路上,张海青还是表现出了一丝担忧,李大妈也听出来了,笑着安慰她,“不用担心,石头还有捂热的时候,何况是人心,又何况是老实孝顺的老二。这过日子啊,就是细水长流,你看你玉珍姐如何,当初嫁过来的时候,我也是知道她的心思的,对我儿不太满意,嫌我儿大了。但是你看现在,生了孩子了,对那个家一样巴心巴肝的。”李大妈这样的信任她的儿媳,她要是知道十多年后的玉珍,应该会后悔当初说的这番话了。
海青得了安慰,又想到林母对自己的态度,林母连下个月自己过生都叫她海青去,这不是承认了她又是啥。
回到家后,海青把林家的情况告诉了她妈,有人这般中意自己的女儿,女儿又中意人家,海青妈自然是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