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8点10分，高新路大厦变得忙碌起来。伴随着跳动的数字，位于21层的电梯门不断开合，德雷特人寿保险公司的职员们鱼贯进入玻璃大门，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更衣室里人声嘈杂，葛卉脱掉被龙一弄脏的衬衣，换上一身新工装，姣好的身材曲线尽显，惹得旁边换衣服的老女人又羡慕又嫉妒，没完没了念叨“年轻”“会享受”之类的字眼。
葛卉尽量不去理会这种没营养的闲话。她侧过身对着镜子：右肩靠后的地方有一小片青紫，是方才被龙一推倒的结果。所幸骨头没有痛感，皮肤也没有擦伤——同曼森谈完，龙一把电话扔给葛卉，说声“抱歉”便跌跌撞撞跑进楼梯间，临走前还不忘把花篮扶好摆正。
鼻尖泛起轻微的酸楚，葛卉叹了口气，止住再次意图汹涌而出的眼泪，穿好衣服走出更衣室。门关上的瞬间，她听见背后传来老女人们的碎语：“洋鬼子还真会玩……”
楼道里寂静无人，坚实的承重墙阻隔了办公区的大部分声音。昏暗中，龙一坐在楼梯拐角，衣服上沾满的灰尘让他比刚才更像叫花子。
体内的酒精已分解完毕，脸上的红晕逐渐被缺乏营养和睡眠的黄黑色取代。龙一看了眼指间仅剩四分之一的烟卷，毫不犹豫将其掐灭。这个颓唐的动作使他看起来像个郁郁不得志的、在与命运抗争过程中饱受蹂躏的街头艺术家。
他在后悔，后悔自己借酒劲“惹毛”曼森，并为自己方才对那个接待员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教养，但“不打女人”是他目前为止始终遵守的信条之一，当然打靳雪是个例外。
龙一也在回味方才电话中曼森的措辞，后者以前所未有的坦然证实了龙一的猜测：“MIX“酒吧的确是通过手段主动交给龙一的。至于其中所涉及到的深层构想，曼森暂时不想告诉他——他希望龙一自己去查。
“死人没法开口说话。”每次听到曼森繁琐的中文表达，龙一就情不自禁想问候对方的家人。曼森经常用这种方式来考验一个二手侦探的智商和逻辑推断能力，所以龙一总是能从他的话语间感受到浓重的戏谑意味。
他挣扎着站起身，沿楼梯向下走出大楼，准备前往酒吧。他有小酒保的电话，那个朴实无华但心眼多多的小伙子一定会跑来为自己开门，并在他检查七哥办公室的时候主动要求把风。
大厦外晴空万里，龙一被直射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捂着脸跑进大厦侧面的便利店——要不是掐灭的是身上最后一支烟，他才不想以这幅德性暴露在众多上班族的眼前。
凌晨赶过来时，龙一把小面包停在了东面的小停车场附近；那个地方归KTV，有通宵值班的警卫和监控探头驻守，偷车贼一般不会去。何况览遍小面包全身，也就后车厢那只从没用过的备胎值点钱。
撕开盒子包装，龙一抽出烟点上，晃晃悠悠朝小面包所在的方位走去，一边走一边吞云吐雾。白灰色烟气在阳光和气流的双重穿透中飘忽迷蒙，然后逐渐散去。
烟雾散尽的瞬间，龙一的脚步也戛然而止，冷冷地注视前方。
不远处的空地上，形单影只的小面包正停在那里，身边围着十几名身穿黑色薄料西装的人。他们同样冷眼看着嘴角叼烟的龙一。
不必眯眼看清领口处的祥云水滴标识，只靠那身作秀似的西装，龙一就能猜出对方云水集团保镖的身份。
见龙一杵着不过来，一个剃着青皮的大汉小跑着窜到他跟前，鞠了一躬：“您好，龙律师，我们老板想和您谈谈。”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龙一一口烟喷在青皮脸上，挑衅似地问他。“你们集团到底有多少老板，怎么人人都要找我谈话？”
他的不礼貌行为并没能触怒青皮大汉，后者语气仍旧恭谨异常，指着停在马路边的3辆黑色Q7。最中间的那辆正缓缓降下窗户：“龙律师放心，老板说了，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话音刚落，又有两个保镖一人抱着一个大纸箱子跑过来放在龙一脚青皮大汉嚓嚓两下撕开包装打开。龙一定眼看去，惊得大张嘴巴，手里的烟卷都拿不稳了。
满满两箱烟！全是黄鹤楼！
“老板说，不知道龙律师的喜好，只听说您抽烟，就干脆拿1916当见面礼。烟味绵，希望您抽得惯。”大汉轻描淡写地说，显然早就预见到龙一的反应。“老板还说，烟是从直接从厂家库房提的，时间太紧来不及包装，还请龙律师不要介意。”
龙一像个头回进城的土鳖，绕着纸箱子转了好几圈；每转一圈，眼睛就跟着睁大一轮：“黄鹤楼1916”单盒近200块，一个纸箱怎么说也有50条。对方眼睛都不眨就甩给自己100条烟当“见面礼”，未免太土豪了。
看着眼前足够自己抽3年的烟，龙一就算再能装也不好意思当面回绝，只得换上比较委婉的方式——虽然没什么用：“那我的车怎么办？”
“我们会替您开。”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龙一把钥匙递给青皮大汉，耷拉着脑袋朝已经升起窗户的Q7走去。
车门打开的一刹那，一丝亮光钻了进去，朦胧中可以看到后座上有个人影。但没等龙一甚至看清对方的面孔，司机就迅速摔上了车门。
“坐吧。”人影是个男的，听音色应该至少50岁。龙一知道他就是青皮大汉口中的“老板”，一时犹豫着要不要就这么大剌剌坐下，毕竟对方刚给了自己价值十多万的香烟。
“我们的司机都受过专业培训，你不坐下他没法开车。”男人淡淡地说，话里带着同样淡薄的SC口音。“但安全意识不能只靠驾驶员。”
龙一这才注意到，即使坐在后座，男人胸前也系着安全带，这在国内十分少见。可他不仅绑了安全带，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车里也要戴着大框墨镜，像老式间谍片里的大boss。
“快坐吧，我的时间和你一样宝贵。”男人拍着身旁的空位催促说。于是龙一不再犹豫，一屁股坐到男人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把后座安全带抽出来系紧。随着卡扣发出清脆的声响，Q7短促地鸣笛两声，缓缓驶向大路。
龙一偷眼看向窗外，这辆Q7似乎专门做过遮光处理，能阻隔绝大部分阳光。私人挡板升起后，整个后厢都笼罩在漆黑当中。龙一掏出手机，想借屏幕的光亮看清男人的模样，却被对方伸手阻止。
“别误会，这不是为了针对你，是我自己的问题。”男人道歉说，“我年轻时神经受过伤，不能见阳光。”
龙一拍着脑袋悟道：“就像林……”话没说完，男人的头向下点了几下。
“我比他好多了，大夫说还有得治。”对面忽然闪过几分灰白色，男人似乎是在笑。看来这位土豪并不在意像吸血鬼一样生活。可既然他也是云水集团的人，看送礼的架势，身份应该也不会低。为什么龙一却从没听李森提起过？
一只手冷不丁伸到面前：“忘了说，我是云水集团副董事长路骧——李森应该跟你提起过我。”
“路骧？”龙一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和李森的谈话。保安头子貌似从未说过，集团里有个姓路的二老板；他的名字那么特别，自己没有理由突然想不起来。
“李森是不是告诉过你，除了周媛一家，董事会里只有两个人的股份超过10%？”男人提醒他，“一个是金家潘，另一个是我。”
金家潘！一提到那老男人的名字，龙一登时全想起来了：初识金家潘的第二天，他就电话联系过李森。后者也确实说过，在云水集团内部，能抗衡金家潘的只有这位和他同样拥有超过10%股权的董事。
可只这幅半残废身子骨，路骧能扛过膀大腰圆的金家潘么？龙一不禁胡思乱想起来，金家潘那老东西还有力气睡吴婷呢……
“他有14%的集团股份，我的不算多，刚刚13%。”路骧似乎看穿了龙一的思虑，“但我管行政人事，他拿我没办法。”
“你们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龙一问，他只是周媛临时雇来干活的，并不想介入豪门内斗。
路骧摘掉墨镜，双目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亮。他静静地凝视龙一，看得后者心里发毛。
“瑢娃儿说，你利用周媛对你的信任，从她的寻子基金里骗了不少钱。”路骧一字一句，“你打着调查的幌子，大肆浪费办案费用，甚至还拿着这些钱去经营自己的产业。我没见过你，不好断官司，所以想亲自来问问。”
靠，是那个没断奶的二世祖！龙一恨恨咬牙，想不到这小海龟还是个告密小能手，明的干不过就来阴的，都学会告状了！
龙一越想越气，干脆也学着路骧的样子盯着他问：“你怎么不先问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