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开始想象。雨中的天地已开始黏稠。黑暗使它们融为一体。接着我便天马行空了,天地混沌未开之间,如蛋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从有人之后,盘古这个不识时务的男子,硬是用手中的斧头,把天地生生劈开。于是,天在上,地在下,盈盈虚无间,守着天长地久的爱情神话。所以因需要,产生了云雨。眼下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喧哗的雨声中,似乎可以窥见天地喘息的声音。天低得靠近地的躯干,甘霖雨露一泻如注,饥渴得到饱和,干裂的土地开始滋润,树木在呼吸,花草在唱歌。
雨是神秘的因缘,因为它的遮遮掩掩,天地便在众目睽睽下,完成需要的一次暧昧。
《易》说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便是在这道貌岸然的暧昧后,划定了自古颠扑不破的法则。这样说的时候,因为我看见,天地瞬间雨收风住。光灿灿的太阳重新挂在高高的天穹上。我准备读《易》。我抬头看了一下天,它很愉快地招来几朵白云,遮住了太阳,它很满足,所以天地一片清明。
我坐在候车室里。翻着手中的《周易》。一个小女娃,在地上奔跑。她撞着了排椅,收脚不及,跌倒在地。就在我伸出手的时候,她已经爬起来。这样我伸手的动作,与她母亲心疼地呼叫声,便在这一个恰如其来的时间点上发生某种默契。然后我读到其中的乾卦,心中似乎有某种挂念,但这些字一瞬间使我忘记了周围的存在。
农历闰五月的初四。时令逼近小暑的节气。天风垢卦。乾卦初爻始变,一阴始生,万物积蓄能量。
我的眼睛掠过潜龙勿用、见龙在田、终日乾乾、或跃在渊、飞龙在天、亢龙有悔、群龙无首这一系列爻解。脑海里闪现的是远古地面上走来的一群人,乾阳精神熠熠生辉。此卦开辟天地阳刚之能。乾行易路,六十四卦为首。
我的脑子开始走神,想起绵延数十万载的中国文明史。纷起的朝代,使中华大地的版图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三皇五帝、夏商周上古三代、秦汉唐宋元明清,延续至今,谁又潜龙勿用,酝蓄华夏命脉;见龙在田,手握图腾,伺机待起;终日乾乾,自强文治武功;或跃在渊,窥探天下之机;飞龙在天,号令世界昌同;亢龙有悔,与时偕极,龙德自隐,以应下一循环;终是妙在用九,群龙无首,以归天数。无始无终,合天道刚健之能。
乾者,似道破天之机,故天以乾卦自居,六爻至用九,或可更昌大中华文明玄机,所谓原始社会、奴隶社会等的西方惯用划分人类文明史法,莫若以乾卦六爻爻辞取代更显清晰。
世界是没有一条笔直或弯曲的,从低级到高级机械式发展的路,关键之谶在于乾卦之用九,通六爻,以应无穷。
车站播音员小姐的声音适时响起,很清脆动听,使我终止了胡思乱想。我站起身,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捏着车票。我向小女孩笑了一下,她正啃着一个水果,好像没有看到我的笑脸。车里空调的冷气效果很好,我在座位坐下,太阳成为一个小小的发光的鸡蛋。
在夏日的车上读《易》,使我心情舒畅。义理贯通儒、释、道,然而我对于象、数,忽然畏惧了起来。伏羲氏的先天八卦、周文王的后天八卦,乾、坤、离、坎、震、巽、艮、兑,乃至六十四卦,在我眼前重叠、出现、组合。
古之圣人,以老庄为首的南方文化,继承《易》之精神,敷衍出清虚致远的“道”家文化;继之春秋邹衍,糅和天干、地支、五行,使《易》的象数学,另辟蹊径;至汉之魏伯阳真人,直至南宋的邵康节,使《易》的象数从天道之理洞彻朝代更替、人世变迁,使中华文明凸显高深莫测一面。
北方之孔孟,侧重易理之形而下面,开创影响中华五千年灿烂文明史的“儒家”文化,然而象数的继承,自孔子做《十翼》。使《易》走向人文文化发展层面以来,所继之子夏已失其偏颇,幸战国孟子重抖炼气之学,直至汉之京房易,然后一路发展,历史不乏此类记载。但似已与“道家”象数发展呈两种不同局面。
先天八卦、后天八卦,在象数的发展上究竟起到怎样的作用?倒颇费思量。中华文明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哪一种因素起主导地位?究竟难于说清。一本薄薄的《易》,由一而生文化之无穷,可谓大哉易也。
车窗外的风景干净清晰,车子跑得飞快,且不管象数如何入手,眼前的大好时光,不如去睡它一觉,让那些乾、坤、离、坎、震、巽、艮、兑,在久远的时光,保持一份神秘。总有需要的一天,它会自动出现。
孔子学《易》,玩索而有所得。可见,世间事大可不必认真。人活世上,草木也是一生,宇宙方寸,何处不是玄机。作为血肉之躯的人,要向大自然学习的东西很多。只这个心,晃晃荡荡的,似乎没个着落,因此说,加强自身修养,就是要把对外界的原始欲望收拢起来,让心灵沌顿如初生的婴儿。只要心灵有了释放的缝隙,即使世界坚硬如磐石,顽草也会从中萌发。学《易》、读《易》,只是人向自然靠拢的一个姿势,出世入世都不是问题的症结,关键是怎样游戏好这个世间。
观心自照:保宁勇禅师偈云:炼得通红打一锤,周遭无数火星飞;十成好个金刚钻,摊向街头卖与谁?此偈好在,世间一切求道,启发开悟就是如此奇妙,就像打铁时飞起的火星,有时与最好的金刚钻一样,只是不知要卖与谁,如果我们正站在十字街头,恰好时机也对,就买到了。所以修道者,要重视个别的差异、个别的开导,因为每一个人的禀性各不相同,所以要回到公案的现场去体悟,找对对象、时机与方法,才能有所通。
时间是绵延的存在,它伴随我们的一生,直至生命的结束。人的时间极其有限,因此客观地对待它是衡量我们生命是否充实的标准。快乐的日子,时间容易流逝;忧伤的生活,时间是一道我们怎么也跨不过去的坎。理性地对待时间,涉及到生活态度的选择。以我们真诚的心去呵护那些转瞬即逝的日子,它的或长或短,仅仅取决于我们心头那些飘忽不定的情绪。无论怎样,我们要学会把上苍珍赐给我们的时间,一分一秒地用好,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在时间面前保持宠辱不惊的态度,是人生境界的一种完美体现。
◆ 宠辱不惊的时间
时间不断在消逝。
“我依然是父亲生命路程上的一条黄飘带。
时间的厨房,死亡是一把菜刀。只有经过它,生命的醇美甘甜才能飘散。
我意曲盎然。阳光里彻底的体验。曲终人散。落英无声。”
这是我在西祠胡同看到的一篇署名“时间落英”网友的帖《谈谈阳光在我生命终点的微笑》中的最后几句话。
对于一个人的行为,或悲,或喜,或伤。旁人的劝告能起多大的作用,这跟当事人的心境有关。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便是这个理。我只是在想,所有的快乐或忧伤的心情,它其实只是时间长河一段小小的涟漪。在当下,我们执著于自己的心境,被妄想意识层面控制,无法看到前方更远的路径。这时候,如果给我们的心灵一段短短的时间,再坚持一下,也许前方柳暗花明的春色会层层凸显。
坚持,在任何时候都是最重要的。即使一切永无明朗,想想,其实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只是把时间给我们的,重新还归时间而已。一切尽可以豁然。
在我们的一生,这个物质的躯体,在红尘滚滚的人世存在,仅有的一个目的,就是诠释时间空间驾构的经纬。它把时空的作用表现得酣畅淋漓。没有物质的存在,时空其实对于“我”这个个体而言,完全没有意义。至少我是这样自私地认为。
记述孔子言论的《论语》、后来的《孟子》、《大学》、《中庸》以勃然进取的姿势从此界定中国文化入世的主流;而孔子的“本体”说,则从《十翼》著作中体现。“子不语,怪力乱神”,只是告诉人们讲述形而上的道理,只适合那些能真正到达那层境界的人;并不是他不懂,而是说的对象有选择性。
人与这个世界,人与人,甚至宇宙,时间空间,完全是形而下层面在起作用,后来便慢慢形成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社会等各种形式,正面的教育由儒家完成。
时间的厨房,死亡是一把菜刀。只有经过它,生命的醇美甘甜才能飘散。只是啊,对于死亡而言,在时间的层面,它已不复存在。有“生”,其实就是“死”,在默默中,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死去,躯体在逐渐老去。我们的一生是完整、不自觉享受死亡的过程,在我们每一刹那接受死亡的过程中,再提及死亡毫无意义!这不正如慧能六祖所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偈语的另一层妙用吗?
我们只拥有属于我们的时间,后面的过去了,包括苦难、幸福让它彻底地遁入时间;而拥有前方滚滚而来的时间,即是珍惜生命的过程。消失的时间是什么,我们不知道,它在不断死亡;即将到来的时间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它在不断重生。
生命究其然是时间体现作用的一种方式,在时间面前,选择有无数种,其根本的态度,一个“放下”或“舍弃”可以概括。坐着时是时间,躺着时是时间;快乐欣喜时是时间,忧伤愁苦时也是时间。前人言“时间是一剂良药,它可以治愈一切的伤痛”,其实道理就在这儿。如果我们始终保持一种灿然光明的心态,把一切的不快归结于走过的时间,把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托付给即将到来的时间,那对我们的人生来讲,是一道有多种解法的方程式,人生道路的选择也更有余地。
观心自照:宝觉禅师诗云:黄花漫漫,翠竹珊珊;江南地暖,塞北春寒。游人去后无消息,留得青山到老看。这个世界是相对的,时间空间的改变,使我们对事物的看法改变,禅心亦是如此,它不是用来改变生活的,而是看清生活的真实。与“禅心”相对的是“凡心”,也就是凡俗的心,是一般人眼见的世界,是迷惑于世界的变幻,禅者不同的是在这种变幻中看到了真如,体会了不动的一面;亦如时间在表现上不为境况转动,有如行云不被高山所阻挡,流水不为树竹妨碍,踏雪而过了无痕迹。
爱因斯坦有一句名言:“我从来不把安逸和快乐看作是生活目的本身——这种伦理基础,我叫它为猪栏的理想。”活着是一个快乐的过程,它包括启程与到达两大命题。如今,当活着不成为困扰我们的问题后,怎样活着,怎样在大风浪或平凡琐碎中,还能鼓足勇气和力量,健康、坚强、乐观并如愿地活着,似乎每个人都有其一套活命哲学。即使我们还不能做到彻底听天由命,随遇而安,让内心获得一种绝对的自由,但总体还是随大流,从世俗。因此我赞同《庄子》中真实地活着,以及珍惜生命、不为种种身外之物所役使的人生哲学。
◆ 到达如启程
过去就在心里。
春天到了,一些人离开,一些人出现。儿子在一个暮色如水的傍晚,拉着我的手,在棋盘上搬弄着棋子,他稚嫩地说,爸爸,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不知道,这句话,他从哪里学来,但此刻的表达却如此熨帖如水。
有关他幼时的片段,他或许忘记了,我还记着。是的,春天到了,一些生命在成长,一些故事在叙述,远远的浪涛声,在重复中完成潮汐周而复始的涨落过程。活着,真好。从一种启程,我们便开始接近到达。
几天前,一个十多年未见的同学士为找到我,他告诉我一个很惆怅的消息,一个同样毕业十多年音信全无的同学强走了,永远地走了。因为是春天,同学的话语不带有悲伤的色彩。也许仅仅因为,人世间生离死别的故事太多,所以我们麻木了。
我还记得,在那年遥远异乡除夕的夜晚,菁菁校园里,强、为和我三个福建老乡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周围守岁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着,我们在黑暗中醉了,睁大眼睛沉默着。
这是我一生中在外地过的第一个除夕夜,在时光慢慢延伸的今天,我看到一种黑白、斑斓的记忆闪烁,它们多么深刻地镌刻在时光的那头,像新剥壳鸡蛋的青春。
在半夜,我与强醒来,煮了一锅元宵,我们轻声低气,在灯光中,偶尔看见为的眼皮眨巴眨巴的,忍着笑,我们没有主动叫他。他也跟我们耗着,因为面子问题,他装作没有醒来。我与强端着碗,便到宿舍的走廊去了,那年元宵的香气、“哧溜哧溜”咀嚼食物的声音,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在往事的天空散发着飞扬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