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贤回宫听闻了这场变故,便先去了光天殿。
慧珏用手指敲着桌上的那份武后下午就命人送来的名单,道:“妾身出阁已久,对如今京中的千金们也不甚了解,不若将这单子送到妾身的娘家,请母亲和小妹看看如何?”她看着李贤的神情,等他的答复。
李贤手拈一颗葡萄,迟迟没有放入嘴中,过了一会儿他冷笑道:“母后整日只想着怎么往她儿子的宫里送女人,也不怕天下人耻笑么。”慧珏一时也不便多言,却见李贤沉吟片刻,沉声道:“对岳母和姨妹说,我不求出身多高,也不求才德容貌,只要她默默无名,越是养在越深闺无人问津越好,这样才能完全绝了母后的联络,”声至最后,竟是转到了低不可闻之处。
慧珏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颔首道:“妾身知道。”
李贤又与慧珏说了会话,却起身要回丽正殿,说已传了雪殊侍寝。慧珏自然没有拦他的道理,只是送他到门口,嘱咐他更深露重,路上小心。
李贤看着清洗四卷荷叶碧玉笔洗的雪殊,只觉她的手指被那碧色映得指若削葱,手如柔荑,可是心中却不知怎么生出一抹惘然来,他如今觉得自己这位美妾十分陌生,一点也不像是相伴多年的枕边人。
记得那年初见,她的长兄雪残已缠绵病榻三年之久,临近油尽灯枯。雪殊是雪残的最幼的一位妹妹,因着父母早亡,几乎是兄嫂抚养长大的。温家嫡嗣稀疏,可庶子却有七个之多,嫡妹除了雪殊都已出嫁,雪残担心庶弟克扣雪殊的嫁妆甚至择人不明,耽误了雪殊一生,故此将雪殊托付给她。他们于病床前匆匆一见,雪殊眼眸温柔哀愁,娇怯得如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让人爱怜。他就这么答应了,让她来到自己的身边,照应她一生一世。可如今看来,似乎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雪殊见李贤看着自己有些怔怔的,心里不由得一紧,好似一双大手把心狠狠地提着,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慌乱。雪殊沉了口气,柔声道:“殿下瞧什么呢,瞧得那么入神?”
李贤回过神来,轻笑着向她招手,让她过来。他用帕子为她拭手,温柔细致,擦毕用两只手拢着她的手,轻轻吻上她的耳垂,低低地道:“瞧你瞧得入神,好像怎么瞧都瞧不够似的。”只是他不明白,相处年久的男女,为什么从前的悸动情长就变成如今的相顾无言了呢。
翌日,婉儿对镜画眉,凌霜在她身后笑道:“今天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怎么我瞧你比入宫那天打扮得还上心呢。”
婉儿侧头看了看眉尾,用手匀开些颜色,认真道:“今日是头一天讲读,自然要郑重些,就好比从前我见姐姐读医书前,一定要净手焚香一样。于婉儿而言也是如此,诗书是头等大事,焉能不仔细呢?”
凌霜听了失笑道:“怪道咱们两个在王府里没出息呢,原来不过是两个书呆子罢了。”
婉儿挤了挤眼睛道:“谁说咱们没出息了,别的姐姐们再怎么秀外慧中,可进宫的终究还是咱们两个啊。”
婉儿这话本是想逗凌霜高兴,可凌霜眼中不知怎么的竟溢出一丝苦涩来,她沉闷道:“妹妹怎么样我不敢说,可若是说到我,却实在是最不应该被派到宫里来的一个,那么多出类拔萃的姐妹,我只在医术上略占优势,何以……”
李显那一晚对婉儿说的话她自然是无法对凌霜说出口了,她只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那大约是合欢姐姐太厉害了,不需要那么多厉害的姐妹,所以只要我们两个抔霞馆的旧人跟着就行了。”
凌霜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却听合欢在外面叩门道:“凌霜她好了么?怎么让你进去催她你也不出来了?”
两人听了相视一笑,凌霜向外面道:“就要好了。”
三人用毕早膳,同去见了太子妃,合欢自被太子妃留下不提,而纪、沈两位承徽与温雪殊也和凌霜、婉儿回到了宜秋宫。
雪殊纤细的指尖用凤仙花染作嫣红,她一挑手边的木樨,笑得妩媚生姿,“秋日里还是应该摆秋菊才好,木樨到底小家子气了。房姐姐诸事缠身,我这个作妹妹的自然要替她上心,午后便叫人挪几盆秋菊来给三位才人赏玩,请三位千万不要客气才好。”
凌霜正要思索着作答,却听婉儿爽利答道:“不劳昭训费心了,我不喜欢菊花,几位姐姐也让着我年纪小,都听我的。”
这一句话直直地呛住了温雪殊,凌霜想笑却又不敢露出半分,心中暗道:原来瞻前顾后的虚与委蛇倒不如这样直接了当好用。
然而温雪殊毕竟已不复从前娇怯,她只轻轻一抚鬓角,脸色便已转换过来,“有同时入宫的姐妹就是要好一些,两位承徽如是,三位才人也如是,只有我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连一个倚仗都没有。”
沈承徽却不管她的套路,笑道:“哪里就那么可怜了呢,近了说,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是咱们的倚仗,远了说还有天皇天后呢。温昭训的话倒像是说,咱们宫里连个主事的都没有,这话我可不敢听了。”
温雪殊到底侍奉李贤已久,岂会被她三言两语地唬住,但她着实也有些吃惊: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沈依山竟然肯替上官婉儿出头。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正要说话,却见凌霜与婉儿向她身后恭敬地行礼道:“公主万福。”
雪殊心下没来由的一慌,也忙转身行礼,却见太平公主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道:“我怎么隐约听见了父皇母后?可是谁受委屈了?受委屈了尽管告诉我,我替你们打抱不平。”
雪殊知道这事说到天后娘娘面前只怕又是一场风波,她想着公主年纪尚幼,平日里又对她也算客气,便也笑道:“哪里能有什么委屈呢,要是太子妃娘娘前脚刚有孕,我们后脚就闹了起来,岂非太不体恤娘娘了么。”她又岔开话题道:“公主今日怎么来宜秋宫了?”
李嫕冰雪聪明,哪里能看不出雪殊的意思,只不过她是太子未出嫁的幼妹,实在也不好管太子妾侍与天皇嫔御之间的龃龉,因此便也掀过这一页,道:“凌才人与上官才人第一天讲学,我想来看看,怎么,温昭训不欢迎么?”
雪殊自然只能顺着她,“公主这样的贵人我们盼都盼不来,怎么会不欢迎呢。”
婉儿瞧着太平公主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却是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不由得心中钦佩,忙引着她向正殿走去。
日近正午,太子妃身边的宫人来到宜秋宫,经通传入内,道:“公主万福,两位才人万福,两位承徽万福,温昭训万福,我们娘娘让奴婢来告知两位才人,唐才人初来乍到,要学的事务极多,因此便在光天殿用午膳歇中觉了,还请两位才人不必等了。”
凌霜与婉儿对视了一眼,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这小丫鬟退下后,婉儿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便先散了吧,等歇了中觉以后再开课。”
雪殊向着身前的太平公主,恭敬询问道:“不知公主要在哪儿摆午膳呢?妾身好着人安排打点。”
太平公主笑得客气疏离,“自然是在光天殿了,母后特意嘱咐的,只怕别的地方的膳食我吃不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