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翎雨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白天的情形历历在目，使得她心里怎样皆无法平静。她翻了几个身，索性坐起来，站起身开了门，走到庭院里。
她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仰头望着朦胧的月色，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成一团，顿感到几分凉意沁入心脾。常言道，望月思亲人，月圆人团圆。可自己有多少年，不曾这样仔细地看过月亮了？自从家中突遭横祸，失去至亲、无家可归，原本平静幸福的生活被打破之后，她便跟着干爹，为生计而四处奔波，除了查清家族命案真相，从没有更多时间去思量其他。
今日那山贼一席话，使得当年的案情逐渐明朗起来，多年来所追寻的线索明明近在眼前，萧翎雨却发觉自己并没有意想中的难以自控，在心情沉淀下来之后，竟只剩下平静。如今参与了当年抢掠的落风寨大当家被自家兄弟杀死了，老三绳之以法了，陈越林、霍森都死于非命，程万山也生死未卜，那个作为传家之宝的祭红釉盘，亦得知了下落，为今最重要的，是还原真相，然后找到白管家。
其实从裴子渊的言谈中，萧翎雨明白，在程家发生的案件，他怀疑的凶手，正是白管家。甚至萧翎雨自己也怀疑，在程家发生的一切，皆是白管家为了当年之事而进行的复仇。因此，她才在裴子渊面前极力否定，默默祈祷不是白管家所为。现在她已举目无亲，唯一的希望便寄托在白管家身上，她不愿去放任那个可怕的想法。
萧翎雨思绪凌乱，不自觉轻轻吟唱起记忆深处那熟悉的歌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请吃糖，请吃糕，糖啊糕啊莫吃饱。少吃滋味多，多吃滋味少……”
“出来怎么也不披件衣服？”
随着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一件厚实的外套从身后罩下来，夹带着裴子渊的气息，丝丝温暖瞬间将萧翎雨包围。裴子渊在萧翎雨身旁坐下，转头看着她，“你又唱这首歌了。”
“小时候我因为爸妈总不在，所以学说话很晚，而且口齿总不清楚。我从小跟着外婆，外婆在哄我时，最常唱的就是这首歌谣，久而久之，便学得最熟练了。外婆死后的这些年里，每当一个人觉得孤单寂寞时，总会想要唱它，就好像外婆还在身边一样。”
裴子渊轻拍了拍她的手，这安慰的动作，仿佛做了无数次一般自然，“你只要知道，你的亲人们都还在你的心中，他们便如活着一样，只是永远地活在你心里罢了。相信你外婆在天之灵，也希望你能快乐地继续生活，而非背负着全家的仇恨。”
萧翎雨点了点头，“也许你说得对，程万山他们的所作所为，自有老天在看，定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即便没有天意，也会有法律在，我保证会帮你查清真相。”裴子渊声音低沉而坚定，透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萧翎雨心底涌起莫名的信任与心安，方才一时的愁绪，也在他的话语中渐渐缓解下来。
“对了，”萧翎雨像是想起什么，“关于那伙山贼所交代的鼎爷，我倒是有个怀疑之人。”
“巧了，我也有些想法。”裴子渊说着四下巡视一番，从脚边拾起两块小石子，将其中一块交与萧翎雨，“不如我们都写在地上，看看是否所见略同？”
“好，这法子有意思。”萧翎雨语毕，便撸了撸袖子，弯腰认真地在地面一笔一画写起来，还不时转头悄悄打量一下裴子渊，不放心地提醒，“你不许偷看我写的。”
裴子渊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也写出一个名字。
“完成。”萧翎雨拍了拍手起身。
两人互相望了望对方，又看向地上的字，只见虽然笔迹不同，但同样的“程忠”二字跃然眼前。萧翎雨欢欣雀跃，暂时忘却了方才的愁绪，扯着裴子渊的衣服，兴奋地道：“果真一样呢！”
见她展开明媚笑容的俏脸，裴子渊也觉心情愉悦起来，但脸上仍极力维持一副镇定自若的淡然模样，“没错，我仔细思量过，在程万山身边，从时间与相貌上，程忠与他们所描述的最为吻合。”
“那我们还等什么？应及早回去，找程忠对质才是！说不定陈越林及霍森之死，也与他有关。陈越林死时，要完成在饭菜内做手脚和从程家绑走陈越林，程忠的管家身份不是比谁都要方便？霍森死的前几日，我曾跟踪程忠，他几次进出所巡查的店铺时，都进去许久，谁知道是不是找机会溜了出去，到江边去勘察地形，好为杀死霍森做好万全准备。”
裴子渊闻言神色一凝，微皱起眉反问：“你说程忠数天都在店铺停留很久？”
“嗯。我看当务之急，是要把程忠抓起来，详细盘问。”
“不急。”裴子渊示意萧翎雨少安毋躁，“还有些事需要处理。我看这样，今晚你好好休息，其他事情交给我，无须胡思乱想。”
“时间也不早了，你还要去哪里？”萧翎雨仰头望着起身要离开的裴子渊。
裴子渊微微一笑，那种胸有成竹的神情，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明日你便知道了。”
对于裴子渊的卖关子，萧翎雨已司空见惯，不知为何，她就是相信裴子渊自有将一切安排妥当的能力。因为答应了裴子渊会回房睡觉，萧翎雨也就乖乖往房间走去。连她自己亦说不清，何时习惯了这样待在裴子渊身边，听从他的指挥，而且，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萧翎雨的指尖，忽然碰触到肩头一丝温暖。她微一哂，匆忙间竟忘记将外套还给裴子渊了。她取下外衣抱在怀里，心中滑过一股暖流。
残阳在天际留下最后一缕光芒，将大地染成一片隐隐低沉的红，竟有丝血色般的刺目，压抑得人心里窒闷不已。
离上海城区不足五里外的城郊，孤零零地立着一间矮小的木屋，周围几棵高大的树木矗立，几乎遮住小屋，若不仔细看，还真难以发现。因为荒芜已久，常年无人打理，使得屋外的墙上长满潮湿空气浸染产生的青苔。门窗皆已有不同程度的破损，晃动的蜘蛛网随风招展。一阵晚风吹过，虚掩的木门发出吱呀声响，惊起不远处老树上的乌鸦，颇有几分随时会有魑魅魍魉飞扑出来的诡异气氛。
朦胧的光从窗子里透进屋，屋内静得可怕，想必此时若有根银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触目可及只有一摊殷红的血，在微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触目惊心。再细看，屋内陈设很简单，贴着墙摆放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面甚至连被褥都不见。床边的地上，横躺着一个人，地面已渐渐汇成一汪血水，正是从他胸前流出。那里静静插着一柄匕首，但此刻匕首大都没入他体内，只留下刀柄。流出的血，染红了周围的棉布衣衫。
在他左手边不足一米的地方，还躺着一人，紧闭的双眼看似也同样毫无知觉。忽而，这人眼皮微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茫然四顾，目光在触及身边流血不止的人时，双眼倏地惊恐瞪大，慌乱地连滚带爬往后退了几步，又盯着那人半晌，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似是在消化这难以置信的一幕。
可怕的沉默维持了几分钟之后，他才像是被电到一般惊呼一声，拔腿往屋外跑去，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只传来未及消散的叫声：
“杀人啦！救命啊--”
直到见了落风寨的二当家，萧翎雨才明白前晚裴子渊一番话的用意。裴子渊说服了老二，随他们返回上海去指认程忠。萧翎雨不得不承认，裴子渊确比一心只想着回去抓人的自己，设想得更加周全许多。否则若是程忠抵死不认，他们也无可奈何。
办妥了落风寨之事后，老二找了一辆马车，套上两匹脚程快的马匹，三人连夜出发，只用去一日一夜，便返回了上海。裴子渊本意想安排老二先找个可落脚的旅店安顿下来，却被老二回绝。为报答裴子渊为自己在吴警长面前求情之恩，老二执意先帮裴子渊他们去程家认人。
可当他们抵达程家，却被告知要找的程忠两日之前出门去巡查店铺，便再未回来，已失踪至今。裴子渊本欲见见程万山的妻子谢洛瑶，详做询问，可据家仆说，谢洛瑶从几日前便将自己关入佛堂闭关，对程忠失踪之事一点儿皆不知情，且早就交代好除了每日送去三餐的丫鬟外，任何人都不见。裴子渊索性作罢，带着萧翎雨和老二出了程家。
“现在连程忠也失踪了，你说他会不会是知道事情败露，所以畏罪潜逃了？”萧翎雨偏头思索着，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老二摇头道：“我看也不尽然，鼎爷之前就与我们断了联系，想必就是因为裴警长所说的接连出现的命案，一直在警察眼皮之下，才不敢轻举妄动，怕和我们来往之事被发现。现在他若想逃走，必然会联络我们，也方便安排，可我们并未收到他的消息。”
“嗯，我也赞同这一点。”裴子渊也开口道，“且刚才我也问过程家的下人，程忠任何东西都未带走。他要是打算潜逃不再回来，又怎会连这些年的家当都不拿，也不给落风寨捎信？如此他日后要靠什么来生活？”
“那依你们之意，程忠是去了哪里？”
“我打算去程忠失踪前视察过的店铺询问看看，你们是同去，还是先找地方休息一下？”裴子渊问。
“当然是一起了。”萧翎雨理所当然地望了他一眼。
老二也颔首，“我在此处也无其他事，走一趟无妨。”
三人穿过几条大街，来到程家其中一间店铺所在的大街上。萧翎雨脚步一顿，指着对面一间高门廊上的匾额，诧异地问：“莫不是那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