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什么?
我想没有人能说清楚。
但是对于时光飞逝这一点,年纪越大的人,感慨只怕越深。
最美好的追忆,往往越久远,便越如在眼前。
中间隔着的茫茫人生似也变得毫无意义,它好像只是为了给追忆做好铺垫,但是,这个铺垫未免也太漫长了一点。
雪花又开始飘落,积雪越来越厚。
老爷的墓碑几乎快被淹没掉了。苏绿洲以手为帚,慢慢的扫去墓前的雪花。
雪花冰冷,但他似未觉察,沉浸在悠悠的思绪之中。
夫人站在墓前,看着苏绿洲扫着雪,眼中有一丝淡淡的悲凉。
天空一片黛青色,雪花飘落的速度竟似慢的出奇。
苏绿洲扒了一阵,凝视一会儿天空,良久,才喃喃道:“好冷的天。”
“是啊,比往年冷多了。”夫人说着,嘴里哈出一口白气来。
“大哥一个人,怕是有点孤单。”
“只怕是这样,但他一生习惯了孤单,也好。”
“你错了,什么都可以习惯,唯有孤单是不能习惯的。”
“哦?”
苏绿洲站起来,笑了笑,说:“看来,大哥这些年很疼你。一个女人不知孤单为何物,唯一的原因就是丈夫太疼爱她。”
“你说的也未必对,有的女人偏偏因为丈夫太疼爱,反而不爱丈夫了。”
“这种女人,又岂能和大嫂相比?”
苏绿洲看着夫人,落寞的眼神似乎突然温柔了很多。
但是,这种温柔并不炽烈,只是淡淡的。
正因为淡淡的,所以反而一下触动了夫人的心。
夫人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早已不会脸红。
她已学会用更加豁达淡然的眼光来看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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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福在扫雪。
雪已很厚,但是,他不急,他只是慢慢的扫着。
时间于他而言,已无所谓快慢。
他曾经很珍惜时间,所以,他创造了财富,现在,那已是个旧梦。
不过,只要旧梦还在,日子就不难打发。
所以,他又沉浸在往日依稀里。
慕容良辰和慕容美景走过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又埋头扫地。
他好像变得不爱说话了。
“大福,问你个事。”慕容美景说。
“小姐,你有什么事,就问吧。”
“这个苏绿洲到底是谁?”
大福还是不抬头,想了想,才淡淡说道:“他是慕容家的客人。”
“哪有客人一出手就是一千万的?”
“客人也分很多种?”
“他是哪一种?”
“贵客。”
“但我怎么从没听爸爸妈妈说起过他?”
大福脸色突然很凝重,眼角抽搐,叹了口气,说:“有时情感上太亲密了,距离上反而会疏远,一辈子不联系,也是正常。”
“但我总觉得这事怪怪的。”
“小姐冰雪聪明,但有时也不免想得过多。你这位苏伯伯一来,慕容家的生计问题都可以不再操心了。”
“大福,”慕容良辰突然说,“你的意思是说,要我们慕容家寄人篱下?”
“你错了,这不叫寄人篱下。”
“为什么?”
“因为苏绿洲曾和你爸爸亲如兄弟,出生入死,你爸爸死了,他就是你的再生父母。”
“既然这么亲密,为什么这些年来一直没来往?”
“我已经说过了。”
“但是你说得并不对,”慕容良辰说,“他们不往来,也许跟妈妈有关。”
大福望着慕容良辰,脸上满是惊异之色。
“因为当初,他也爱上了妈妈,但是妈妈却选择了爸爸,对不对?”
“少爷,这不是童话故事里的爱情故事。”
“童话里的爱情故事虽然梦幻,但也并非不可能。”
“你说的也许有几分道理。”
大福已不打算再说下去,又默默地扫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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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和美景,可曾和大哥一起经商?”苏绿洲突然问。
“还没有呢。”
“但我看得出来,他们都很聪明。”
“只是不笨罢了。”
“让他们跟着我,我来培养他们,”苏绿洲看着夫人的眼睛,声音温柔的像一阵轻风,“好吗?”
夫人笑了笑,笑得很雍容华贵,说:“他们已经长大了,只怕我不能替他们做决定。你何不自己跟他们谈谈呢?”
苏绿洲见了夫人的笑容,心里突然一阵刺痛。
他回忆起多年前,夫人在交际场上的风姿,她的笑容足可以迷倒无数男人,却也将无数男人拒之门外。
他已懂得,女人这种笑容,既是种挑逗,又是种拒绝。
他苦笑道:“那你呢?你希望他们同意还是拒绝?”
“你没有做过母亲,不知道做母亲的心,只要儿女能够开心,他们无论做什么选择,我都是开心的。”
苏绿洲不再追问,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又回头对着老爷的墓。
“大哥,你若泉下有知,是希望他们跟着我,还是去流落街头呢?”
夫人也对着坟墓,说:“老爷,你若泉下有知,一定会也会感激他的好意吧?”
“这么说,大哥一定同意我的做法了?”
“老爷,我想你一定希望他们自己去闯闯吧?”
苏绿洲叹了口气,说:“大哥,你曾是孤儿,想必明白孤儿的苦楚,又何必让他们再去受一次罪。”
“老爷,你曾说过,你始终想着你是孤儿,所以,你才摆脱了孤儿的命运,若忘了自己是孤儿,只怕永远也是个孤儿吧?”
苏绿洲不再说话。
他的眉头皱的更深。
两人站起来往回走。
“不知这些年,你的口味变了没有。”夫人问。
“没有变,喜欢的菜还是那几个,”苏绿洲淡淡的说,顿了顿,又补充道,“大嫂。”
“你已这么大富大贵,难道还喜欢吃那些菜?”
“大嫂莫忘了,人这一生,最难得的就是找回原来的味道。”
“可不知道,我这几个菜,还能不能做出当年的味道哟。”
其实,苏绿洲只怕早已回到了当年的味道中去了。
当年到底是什么味道?
在那段烈火如歌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怎样曲折动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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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又降临了。
黑夜总是来得这样准时。
黎明呢?
黎明岂非也是准时的?
大福又站在黑夜里。
黑夜里有梅花,梅花早已凋零。
凋零的梅花飘散在黑夜里,落在白雪上,显得既娇艳,又凄绝。
大福似乎早已习惯了黑夜,只有在黑夜中,他才能想起一些事。
同样,只有在黑夜中,他也才能忘掉一些事。
每个人都有一些需要忘掉的事,我们谁都不该去揭他的伤疤。
苏绿洲突然从屋里走出来,与他并肩站着,一起面对这黑暗。
大福眼角突然抽搐,身子竟抖了一抖。
苏绿洲似乎便是他最不愿想起的人。
“你可还记得,我们多久没见面了?”苏绿洲问。
“多久没见面了?”大福似在喃喃自语,“我老了,已记不得这么多东西了。”
“你真忘了?”
“老人家忘记一点东西,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老人家忘记东西,才一点都不正常呢?”
“为什么?”
“老人家可以忘了现在的东西,却忘不掉发生在以前的事,尤其是某些事。”
大福突然变得很悲伤,拉下一枝梅花,看着梅花说:“我已忘了,你为何还要让我记起。”
“因为你根本忘不了,也不该忘。”
“是啊,不该忘,”大福又镇定下来,“我们已经有十四年零十一个月二十九天。”
苏绿洲哈哈大笑,说:“看来,你记得很清楚。”
“不是我记得清楚,只是我忘不掉。”
“不管怎样,结果都一样。”
大福不再说话,而苏绿洲也不再问了。
他们好像同时回忆起了什么,然后记忆就在那里打住。
只是,苏绿洲好像很乐意去回忆,大福很沉默罢了。
月色凄凄,梅园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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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人能明白,浪迹天涯是什么滋味。
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彻底一无所有,然后奔赴天涯。
大福知道。
至少这一刻,他知道。
他没有财富。夫人的十万块,他已留在了慕容家。
他已不再青春。
一个老人,离开生活已久的地方,奔赴未知的远方,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当然很凄凉。
但是,除了凄凉,又似乎有些轻松。
一个人想要大富大贵固然不容易,但是,想要真正变得一无所有,有时甚至更难。
真正一无所有的时候,人也许会觉得轻松。
所以,大福的嘴角会带有一丝快慰的笑。
但是,他马上又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看见雪地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赫然竟是夫人。
他看着夫人,只是轻轻笑了笑。
夫人走过来,取下他的肩上的包裹。
“你要走?”
“我早已该走了。”
“为什么?”
“夫人既在这里等着,岂非早已明白?”
夫人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确实已明白,但我想不通,你为何要背叛慕容家?”
“夫人难道不知?”
“知道我就不会问?”
“你猜的不错,”大福低下头,“那份合同,确实是我给林天华的。”
“为什么?”
“夫人应该明白,如果我要说,又怎会等到现在?”
“那你有什么是可以告诉我的?”
“有一点。”
“哪一点?”
“苏绿洲可以照顾你一辈子,你跟他去吧。”
“除了这一点?”
“少爷干练,小姐精明,颇有慕容家的家风,夫人若想要他们成才,万万不可带他们身入豪门,否则他们必然不成大器。”
“我记住了。”夫人从怀里拿出一叠钞票,竟是大福留下的十万元。她放在包裹里,递给大福。
“夫人……”大福语塞。
“你莫忘了,十五年前,你和老爷曾一起要过饭。”
“今天背叛老爷的,也是我。”
“我已忘了。”
“可是,我永远也忘不了。”
“好了,你可以走了。”
大福接过包裹,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夫人保重。”
夫人已背过身子。
她已不打算再多问一句。
大福既然不告诉她背叛的原因,她就绝不会多问。
她很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说的事。
大福心中充满感激,再不说一句话,只是大踏步向远方走去。
既然选择了离开,他就绝不会停下。
就算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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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为什么会觉得,苏绿洲喜欢妈妈?”
“直觉,”慕容良辰一边摇着酒杯,一边说,“别忘了,我是男人,男人和男人之间,往往是有种默契的。”
“既然这样,我很纳闷一件事。”
“什么事?”
“你没感觉出来吗?”
“我已感觉出来了,但是我觉得就算我们想破脑袋,还是想不出来,所以就不去想它。”
“你感觉出什么?”
“苏绿洲不只是单纯的喜欢妈妈,否则,我家遭难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出现?”
“但你莫忘了,今天他出现了。”
“今天出现,是在爸爸去世之后,妈妈需要帮忙的时候。”
“也就是说,他的出现太巧合?”
“但巧合也不能说明什么?”慕容良辰叹了口气,“因为我们压根就不知道他们当年的故事。”
“要知道我当年的故事,那还不简单。”苏绿洲走了过来,“请我喝杯酒?”
“我是主人,你是客人,苏伯伯不用客气。”慕容良辰说。
“当年,我和你爸爸亲如兄弟,我们一起闯荡,一起拼搏。后来,我为了更大的发展,便去了更远的地方,到现在才回来。”
“就这么简单?”
“对啊,”苏绿洲倒了杯酒,浅浅呷了一口,“每个故事都是很简单的,只是看你怎么讲,你愿意讲复杂些,它就复杂,你愿意讲简单些,它就简单。”
夫人回来了,一回来,她就笑着说:“你既然选择把故事讲简单些,那复杂的故事就由我来讲吧。”
“妈妈,你上哪去了?”慕容美景上去拉住夫人的手。
夫人笑了笑,说:“去给苏伯伯办点事。”
“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也学着多嘴了?”夫人笑笑说,“不是要听苏伯伯当年的故事吗?”
“嗯。”
苏绿洲又轻轻呷了一口红酒。
陈年老酒,香醇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