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晓回到宿舍时,已是晚上九点了。两个外地同学早就坐火车回家了,只剩上铺的安琪正一个人悠哉地躺着看书。
“我回来了。”崔晓放下背包,一屁股坐到了下铺的床上。安琪扶着栏杆向下探头,垂下来的长发像贞子一样诡异恐怖。“呀!你吓死我了!”崔晓惊得忙往里面躲,拍着心口没好气地说道。
“老实交待,”安琪一脸八卦地问道,“下午遇见的那个人真是你的雇主?”
“对呀,他就是小牧爸爸。”崔晓不解地望着上铺的姐妹淘,傻乎乎地答道。
“骗谁呢,”安琪翻身下地,坐到崔晓对面的椅子上,双手相抱地审问道,“他顶多三十岁,你那个学生多大了?”
“他上三年级了。这个,”崔晓也觉出古怪,喃喃自语道,“果真有点奇怪……或许,他长得年轻;要不就是要孩子早。”
安琪轻皱眉头,良久无言。“先不提这个了,”她叹了口气,“我下面讲的,你要好好地听,别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
安琪不说还好,一说,反而像点了崔晓的笑穴一样,她想不笑都难。“你说,”她起身去喝水,转头随意应道,“我听着呢。”她太了解自己这位闺蜜的脾气了,宿舍四个人里数她最具娱乐精神。她常常板起一副面孔,说出口的却全是些令人捧腹大笑的段子,以至于到现在,崔晓一见到安琪严肃起来就会条件反射地先笑开了花。
安琪急得直拍大腿,高声喝道:“崔晓同学,你给我严肃点!”可惜,适得其反,这俨然又是新的一版“狼来了”的故事:崔晓愣了一秒,随即笑得弯下了腰。
“那人看你的眼神不对!还有,”安琪被对方的笑惹怒了,之前设计好的谈话节奏全都被她抛到了脑后,情急之下,直奔主题,“你看他的眼神更不对!”
安琪说的这些话像带了某种魔法似的,刹那间就轻而易举地冻结了崔晓脸上恣意的笑容。她抿着唇,拿起刚放下的水杯,指腹在杯身上来回摩挲。安琪冷眼瞧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更是确定了三分,不禁大急,两步迈到崔晓身边扯住她的袖口,问道:“还真被我说中了?!”
崔晓不耐地挣开,轻蹙眉头,回问:“你说中了什么?”
“你——在这种事上,咱们可不能犯糊涂。”安琪碍于面子,不愿直说。
“你倒说说看,我都犯什么糊涂了?”崔晓丢开她,径自走回床边,坐下,郁闷地刨根问底着。
安琪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丫头真是明知故问,看来,不给她来个醍醐灌顶,她是不会大彻大悟了的。“晓晓,”她坐到崔晓身边,和声细语地劝道,“我看得出来,你喜欢那个人,”见对方默不作声,安琪吓得手心都出了汗,“你,你,你知不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
“老大,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孺慕之思’啊,”崔晓撩了撩刘海,掰着手指道,“我只见过小牧爸爸两次,你分析得也太离谱了吧。对我来说,他不过就是个和蔼可亲的兄长罢了。”
“真的?”安琪显然对她的解释并不相信,“我看,没那么简单。”
崔晓也抓狂了,发飚道:“那你说,我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急什么?我不也为你好,怕你受伤嘛!算了算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安琪也是个暴脾气,站起身,爬上了床,“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崔晓气不打一处来,赤着脚就去踢上铺的床板,结果痛得惨叫连连。安琪听了,一扫郁郁之色,抱着肚子在床上辗转,笑个不停。
夜深了,楼道里安静无声,宿舍漆黑一片。两人躺着,全无睡意,能够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琪琪,”崔晓率先败下阵来,软着口气,探问着,“睡了吗?”
“干嘛……”彼时,上铺的安琪骑着被子,故意装得睡意朦胧。
下铺的她轻叹一口气:“……没事,睡吧。”
心细如发的安琪早就从她这声叹息中听出了玄机,这种时机岂能放过?连忙下床,二话不说地掀开被子挨着崔晓并排躺下,“得了吧,有话快说。”
崔晓目瞪口呆地看到闺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钻进自己的被子里,顿时失笑,问道:“原来,你根本就没睡着呀?”
安琪拱了一下她,打断道:“别再顾左右而言他了,赶紧的。”
崔晓怔住,有些赧然又有些茫然:“什么?”
安琪哭笑不得,捏着她的耳朵,叹道:“我都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来当你的知心大姐了,你倒没话讲了?”
崔晓平躺着,嘴唇微微张着,似要有话讲,却发现讲不出口。安琪是了解自己的,她讲的那些话并非是捕风捉影。然而,正因为好姐妹的分析直击要害,崔晓也才会如此心烦意乱,焦灼不安。她在心中,无数次地劝戒自己:那不是喜欢,至多,是仰慕。思来想去,又觉得好笑:才不过见了两次面,看过他的书房而已,何来仰慕?更何况这种仰慕与自己面对其他师长时的感情是如此的不同。每次,当崔晓的目光与那人的目光交汇到一起时,她总不自觉地低下头,仿佛对方的眼睛里含有某种深不可测的魔力,可以轻巧地摄走自己的神智。她与他交谈不多,却时常是提心吊胆,并非是因为他有多么可怕,而是崔晓担心自己稍不留神就会说出什么令自己、令他都尴尬耳热的话来。似乎,他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虽然时日不多,却已经破土而出,并且蒸蒸日上、生机勃勃。对此,崔晓又欣喜又恐惧。在她短短十几年的生命历程中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只需扯一扯嘴角,对她显出一瞬间的欢颜,自己就会高兴好半天。甚至,上一次在小牧家的厨房里,崔晓恍然间都产生了错觉:他和她并排站着,宛若相处了多年的熟人,亲近感像空气一样将他们包裹在了一起。同样,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崔晓总会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一遍遍搜刮着和那人相处的每一细小片断。每想到一处情节,她的内心深处常会迸发出战栗般的狂喜,而当这种愉悦感像潮水一样渐渐退去后,重新涌上心头的则是无边无际的惭愧和羞耻。别的暂且不谈,单是想到小牧,崔晓就有种如坐针毡的窘迫感和负罪感。那个人,是他的爸爸呀。她怎么会对自己学生的父亲产生出如此强烈却又绝对禁忌的感觉?!
“你,是怎么发现的?”崔晓终于开口了,这一次,她不想再回避这个话题了。
“圣诞前夜那天,你上完课回来,一直闷闷不乐的,大家和你说话,你都不怎么答言。另外,”安琪静静地说着,语气缓而沉,“从那以后,我们常见到你一个人发呆,还老傻乐,就觉得蹊跷。微微和洋洋还以为你碰到了什么烦心事儿呢,我当时就把这个假设给否定了。对于你的那个‘症状’,我是太有经验了。很显然,你,恋爱了。”
崔晓转头看了一眼枕边的安琪,脸上泛起一抹彷徨惆怅的笑:“是暗恋。”这是至今她找到的唯一宽慰自己的方法:喜欢,是一个人的事。只要我不说,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如此,他继续他的三口之家的生活;而我,依旧可以如望烟花般地隔岸遥看着他。
“可是——”
“琪琪,你不相信我吗?”崔晓索性翻过身子,和她面对面,平静地直视着对方,“那种事,我绝不做。”
“我不是那个意思——”安琪急忙摇头,抢着说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话说到这份上,崔晓已经泰然了。反正已经给自己设定好了底线和原则,其余的,任由旁人评说去好了。
“.…..算了,睡觉吧。”安琪沉默半晌,最后掀开被子,爬回了上铺。崔晓歪着头有些不解地盯着上方的床板,对于闺密最后的不了了之很是困惑:“你真没的可说的了?”
安琪双肘枕在脑后,轻轻摇头道:“没有了。”
晓晓,你真的觉得自己是单相思吗?
推开家门,男人朝客厅处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不禁错愕:男孩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平常这个时候,小牧早就关起房门自得其乐,对他是不理不睬的。他将脱下的羽绒服放到衣架上,并未因对方的一反常态而方寸大乱,仍旧我行我素径直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她同你讲了些什么?”见那人要回房,小牧急忙起身截住,开口询问道。
男人一愣,随即淡淡地应道:“我们谈了谈下学期续约的事情。”
“笑话!这件事,她在走之前已经和我商量妥了,”听他这么一讲,男孩顿时有种被背叛的感觉,怒不可遏地问,“用得着问你吗?”
“其余的事情,也说了一些。但是,既然她叫你回避了,”男人此时已是身乏体累,敷衍地说着,“你就别过问了。”对于这个孩子,他实在是太吝啬了,吝啬到连一点点基本的关怀和在意都不肯付出。那个刚刚在外面对崔晓许下的承诺,恐怕是任重而道远,兑现之日遥遥无期。
小牧僵直地站在客厅的中央,望着他冷漠的背影,勃然大怒,双目赤红地嚷道:“你卑鄙!”
男人停住脚步,茫茫然地转身,一头雾水地问:“你,说什么?”
男孩迈了一大步,抬头挺胸地站到他的身前,看似羸弱却中气十足地说道:“她是我的。你,听清楚了吗?”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小牧像幼兽一样咆哮完毕。最后,处变不惊地回了一句:“我知道,她是你的家教。但,也仅此而已。”说完,开门走进卧室,再也没耐心和男孩共处一室。
小牧紧闭双唇,眉头蹙成了个疙瘩。他感觉老天爷像是和自己开了个玩笑一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信誓旦旦要和自己做朋友的崔晓,居然有话要背着自己说?那个人有什么好?她只不过和他碰过两次面,就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如今,竟到了唯他马首是瞻的地步了。李颢然呀李颢然,你别得意得太早,总有一天,你会为我今天说的这句话而低头。退一步讲,她至少还是我的家庭教师;然而,对你来说,她能是你的什么?你敢让她变成你的什么呢?想到这些,男孩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倍觉神清气爽、斗志昂扬。他走回卧室,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满脑子都是关于下学期的种种打算。看来,眼下在小牧心中,和那人之间展开的争夺战已经正式吹响号角了。
与此同时,坐在书房里的男人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样风轻云淡。他夹着一只烟,烟灰已积累了两三厘米长,他却浑然不知。望着飘散在空气中的烟雾,他有些失神。耳边不断响起的,是片刻之前女孩叮嘱自己的那一番话。或许,这些年来他做得的确很过分。当年的事,和这孩子有什么相干呢?长期以来,他总觉得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如今看来,这想法可能大错特错了:其实,小牧受到的伤害更大、更深,因为,在这件事里,他是最无辜的。起初,男孩向他提出要找一位家教时,自己不也正是带着一种内疚补偿的心态而欣然同意的吗?看到小牧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尽管并非因为他)自己难道不高兴吗?女孩提出这样的建议,应该也是男孩心中所想的。那么,就让他尽力地成全这孩子的一片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