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又是高一(八)班的课,讲“中国资本主义的产生”。崔晓的历史课被安排在下午第一节,学生的听讲效果可想而知。为了防止有人偷睡,她走下讲台,穿行于学生的桌椅过道间,时不时地点名提问。当走到小牧面前时发现他正埋头趴着,于是她轻轻敲了敲男孩的桌子,问道:“李牧,中国民族资产阶级为什么具有两面性?”
小牧没有抬头,继续抱头睡着。崔晓有点火了,她也明白后排的学生没几个是省油的灯,看漫画,传纸条,聊天,打电玩,发短信……但至少见老师来了都还“乖巧”地收起东西,保持一会儿正襟危坐的姿态。而小牧却一直在睡觉,样子实在是肆无忌惮。想到这里,她便又重重地敲了下桌子,说:“李牧,起来回答问题。”男孩仍旧没有反应。崔晓看着小牧颀长的身子蜷在小小的课桌前,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四年前他那张稚气未消的脸庞,一时感慨良多。“齐天,”她对着小牧的同桌说,“你把他叫~”
“中国资本主义工业是在中国社会半殖民半封建化的过程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它从一开始就受到外国资本主义和本国封建势力的压迫和束缚。因此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有反对外国资本主义侵略和本国封建主义压迫的要求,”小牧低着头慢悠悠地站起来,随后缓缓抬起头一瞬不差地盯着崔晓,“但中国民族资本主义企业由于资金少,规模小,技术力量薄弱,对外国资本主义和本国封建势力存在着一定的依赖关系,因此,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又有同外国资本主义和本国封建主义相妥协的一面。”
小牧的嘴角明显地肿成一片,他的声音也因此变得含糊不清。崔晓顿时了然,隐隐觉得心疼。“答得很好,”看着小牧坐下后,她悄声对他说道:“身体不舒服的话,可以去医务室看看。”
晚上,崔晓站在教学楼下,看着一批批上完自习的学生结群而出。小牧和一帮男孩嘻嘻哈哈地走了出来,一抬头恰巧看到不远处路灯下的崔晓。“你们先走,我有事。”小牧和他的兄弟们道了声“明儿见”便独自走开。“你怎么不回家?”小牧问着,脚步并未停下,自顾自地从她面前走过。崔晓没有回应,也没有叫住小牧,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既没近到同行,也没远到听不见对方的脚步声。
走过十字路口,穿过一条小街,再拐进一条窄巷,行人少了许多。“又打架了?”她终于开口了。小牧停下,侧过脸,反问:“与你有关吗?”崔晓叹了口气,明白男孩还在生气,就说:“如果知道你受伤了,我怎么会叫你起来呢?”说着,她走到小牧面前,轻轻扶上他的脸颊,男孩即刻倒吸一口凉气。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怔——这情景熟悉又陌生。
自从认识了小牧,崔晓就知道他常打架。单单是自己去陪他时就碰上了几十次,挂彩程度有轻有重,最惨的一次是肋骨骨裂。那时,她常替他包扎伤口。小牧的脸是“重灾区”,常被打得鼻青脸肿。每次崔晓阴着脸给他上药时,男孩总会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说——
“拜托,我已经很疼了。”小牧一脸的不情愿,却没有躲开,眼里浮出一丝温暖。崔晓望着男孩有点出神,记忆中那张清秀的娃娃脸已经蜕变成风华正茂的冷峻面孔。肌肤的触感也不再是滑嫩,而是带有金属的质感,硬而冷。看到小牧眼中的尴尬,她才发觉自己失态了。放下手,调整好情绪,崔晓恨恨地训道:“都多大了,还打架?!”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烫,就急忙转身向前走去。
“无所谓啊,”小牧吹着口哨几步赶上崔晓,转过身冲她耸耸肩,摆出一副欠抽的表情,“没人帮忙就只好自己解决。如果光靠舌头就能吃饭,长牙还有什么用?”男孩看到崔晓说不出话的表情,满意地笑了,谁料这一笑又牵动伤口,疼得他直眨眼睛。“小牧,”崔晓驻足,定定地瞧着眼前这个高瘦的男孩,感觉他还是像四年前一样倔犟不羁,“想要别人关心你,首先要懂得关心自己,”她忍了忍,终是说出了下面的话,“你为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傻不傻?!”
小牧刚刚温暖起来的脸再次冰冷下去,他双手插兜,慢条斯理地讲道:“你认为这些陈词滥调对我有用吗?你觉得我还是四年前那个的小傻瓜吗?你还以为在这里讲讲大道理,我就会奉为圣旨,不打折扣地一一遵守,对吗?”崔晓摇摇头,眼中流露出内疚和无奈:“我说这些,是为你好。”“为我好?谢谢你哦,”小牧笑出声来,脸上的表情有点夸张,“你一消失就是四年,再见面又摆出这副嘴脸。为我好?你不感到很讽刺吗?抱歉,这样的好,我现在不需要了。”说完,小牧没有感到一丝报复后的快感。相反,这些话像是一只手为他推开了记忆的大门,往事的点点滴滴再次包围了那颗已经风化成石的心。苦涩、失落、欺骗、受伤……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叫嚣着要攻进心底的那座空城,不杀烧抢掠一番誓不罢休。
崔晓安静地听着,眸子出奇的亮,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是眼泪。小牧有些诧异,心里更是烦闷。“你能不能不用这招?你还委屈了,是吗?我说错什么了?!”他最是厌烦崔晓这副样子,背过身闷闷地质问道。崔晓笑了,泪水却也一并落至腮边。“小牧,我不是委屈,是感叹。如果这样的发泄能让你好受些,我宁愿你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她边拭泪边走到男孩面前,脸上泛起的笑容凄凉至极,“可我看得出来,你并没痛快多少。难道你要为这短短的四年耗费一生吗?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原地?不值得的。”说罢,她拍拍小牧的臂膀,说了句“好好休息”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小牧站在原处,双手紧握成拳,良久,又无力松开。“啊——”他仰首大喊,狂躁沙哑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有些凄厉狰狞。
崔晓,你好得很。欠我这么多,还要我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