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轻的暖风扫清了冬日的残羹冷炙,喜鹊常来常往的簇新枝条,比往年早生了叶芽,对于那些待君选幸的娇花女子,无疑是添喜气的好事。
天尚氤氲,皇后已到百花宫临查,召集百花宫执事在偏殿听遣。百花宫尚宫冉姑姑双手奉交皇后秀女册,皇后细细翻看一遍,放下册子说道。
“因是皇上初登大宝以来头一遭选妃,这届秀女岀身显贵,无论何事你们都要估摸周到,如有怠慢,拿你们是问。”
冉姑姑带头,连连称“是”,接着亲自奉上一色粉彩加金莲花纹食具。“娘娘没来得及用完早膳,这是奴婢孝敬娘娘的小食儿,奴婢恳请娘娘赏脸一尝。”
芙儿净手掳袖,把红枣燕皮汤、贝丁鸡蛋羹、糯米粢板、南瓜花粥逐个端上案。
皇后倚扶小案笑赞:“冉姑姑这么细致用心,必能在新主入住百花宫学规矩的半个月里,讨小主们欢喜。有姑姑在,本宫也无须胡乱操劳。来人,赏姑姑两个如意金锞。”
冉姑姑乐不可支,展开眉眼屈身领赏,“奴婢叩谢娘娘。”
然后,皇后只令眉心、水烟、紫音、玉棋随身伺候,命余众散退。
紫音,玉棋刚安放匙箸,皇后掐折柳藤,慵懒说道,“等皇上快来时,本宫再吃几口。”
水烟歪过头问道:“娘娘不会是怕饭菜里有毒罢?”
皇后靠着隔断,将手中的柳藤编成一只小巧的花篮,“怕?线筐编条藏的麝香,宫女指甲上涂的红花,泡过川乌头的茶水,本宫早已练得百毒不侵,何谈一个‘怕’字?”
眉心睁大杏眸,难以明白:“娘娘不是怕御膳有毒,那究是为何不用这膳儿?”
皇后扬立凤眉,压低声调说道:“宫里处处是算计,算计里套着算计。以本宫今日的处境,可不想被糊里糊涂地算计。你们瞧着罢,一会儿本宫可有的折腾。”
日头刚上房檐,皇上便过来。这几十天下来,皇上虽从未在坤仪宫留夜,到是常和皇后在一处说话,越发熟络亲密,皇上甚则下旨,教皇后可到前廷走动,不需什么口谕令牌,因此皇后见到皇上不似初几次那样拘紧。
“臣妾参见皇上,本想等着能和皇上一块用膳,不曾想皇上来晚,臣妾怕饭菜变凉,索性斗胆先吃上几口。”
皇后服侍皇上脱下外套,皇上对皇后笑说:“不是朕来晚,是你来得太早,还忙得不亦乐乎。古往今来,哪有皇后比皇帝还急着纳选妃嫔,到底是朕充实**,还是你充实**?”
四周伺候的宫婢忍不住笑出声,皇后颜色悦然,命人换上糕点,亲自端奉给皇上:“听闻此次皇上初选的秀女,皆是气度不凡,国色天香。如今把这么多佳丽齐集在一处,教臣妾如何不心急来观赏美人?臣妾也是头遭料理这类事,怕出了差子,委屈了美人,亦叫皇上心下不安。”
皇上怡然持箸,言语温存道:“皇后也是气度不凡,国色天香,怎生不想想你若累坏了身子,朕亦是会心下不安,怜惜佳容。”
一股子热气涌上心头,皇后羞面嗔怪道:“皇上真是的,暂见不着美人佳丽就拿臣妾顽笑,弄得臣妾在下人面前一点主子样儿都没有。”
皇上观皇后端淑如玉,却露出几分看得出摸不到的娇羞动人,不禁心神荡漾。若非此时不宜,皇上恨不得拢皇后入怀。
西洋钟打到巳时,皇上与皇后驾至春风殿入座,两边宫人焚香落帘,内侍监贾公公得皇上示意,清嗓传喊:“传甲阶秀女进殿——”
此番共有四十名秀女待选,分成甲、乙、丙、丁、戊五阶,每阶八人,若得皇上垂青,便留牌待封正五品贵人或从五品美人,才人。
皇后在帐后,耳闻甲阶秀女刚迈进殿内时,有人步式轻快洒脱,好似踏风踩云,一下子超于他人之上。
“尔玛部野利绮罗拜见皇上,皇后娘娘。”未等贾公公循制叫名,绮罗郡主出列,粗疏地行了汉礼,引起周遭的秀女频频侧目。
皇后首回见到这位绮罗郡主,她言语干脆,举止豪爽,面容好似清晨拨云而来的骄阳,灼灼刺目,又教人留恋不已。
一身精致俏皮的琥珀色掐牙抹领猴抱瓶安蜀锦百褶裙,裹得绮罗郡主好不自在,像处于蚕茧之中。
皇上龙眸骤亮,手指打着花梨游龙兽足高椅的椅托,“郡主别来无羔,在京城住的可习惯?”
瞧绮罗郡主神色,她仿若等了这句话好多天,兴冲冲又怨艾艾说道:“幸皇上过问绮罗,绮罗这些日子呆得生不如死!听阿爹说进了宫还不如住在外头,规矩礼数更让人头疼。绮罗原本想逃回尔玛,可绮罗舍不得皇上,皇上也喜欢绮罗,绮罗咬牙跺脚学了几天汉礼,等进皇宫一来给阿爹面上争光,二来皇上高兴,好让绮罗可以天天陪皇上过夜。”
殿内众人听她说话这般直白露骨,一个个惊吓得羞臊难堪,贾公公身旁的执牌小太监红了脸,不小心洒落怀中刻牌。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任那小太监如何求饶,皇上手一挥,几个太监便将那小太监拖走。
“郡主还是如前般率真直爽。”皇上大笑不止,“不过大玄有大玄的礼法,就算朕想天天陪着郡主,祖宗礼法也不能让朕僭越。”
绮罗郡主神情瞬时黯淡,嘟嚷道:“皇上既然不能天天陪着绮罗,那就让绮罗回尔玛去吧。”
皇上看她说道,“朕纵使不能天天陪着郡主,亦会时时疼爱郡主,保郡主不受冷落,这样讲来,郡主可愿留在朕的身边?”
“愿得!愿得!”绮罗郡主听罢,兴喜劲头又起,皇上便差令贾公公:“留牌。”
甲阶恭退后,皇上把玩壁生水珠儿的水晶珠,笑着征问皇后:“皇后看这野利绮罗如何?”
皇后故作酸辣之言娇嗔:“恕臣妾见识浅薄,看不出一二,皇上都邀其赏过夜色,想必心中早已有数。”
“想不到素来贤德仁厚的皇后会说得这样的字句,必是妒忌了这位西羌蛮女。”皇上轻语调笑,惹得皇后扭过凤身说道。
“皇上还是快些留选,莫拿臣妾来取笑。”且说皇上堂下选美人,堂上戏娇妻,自是欢欣若狂,却仍要作成正经模样召阶御察。
乙阶没有姿容出众者,皇上只是挑了两个顺眼的留牌,速速召来丙阶。
“先简国公晏偁之女晏诗鸢,年方十五。”
一亲密熟悉的姿影悄息近前,“臣女晏诗鸢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多年未见,诗鸢越发气若空谷幽兰,貌如广寒月仙,冰肌莹彻,弱骨纤形,教人怜爱不得。垂鬟望仙髻横生一支兰簮,雪蕙佩衬掩暗花月白衫,妆容衣饰清丽淡雅,极合诗鸢的气质颜色。
皇上放下水晶珠,定睛凝望,“如朕没记错,晏小姐是皇后的姨表姊妹?”
诗鸢低眉颔首,屈膝收袖,“回禀皇上,臣女正是。”
“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娟娟到湖上,潋潋摇空碧。”皇上对皇后说道,“等到册号安居,就让你表妹住往碧霄宫,碧霄宫景致空灵,正合了你表妹的品貌。”
皇后答应过后,望着诗鸢露出笑意,诗鸢依旧方方圆圆,礼礼节节,待留牌后淡然退下,皇后心下没法子地感慨:晏大小姐人是大了,脾气倒是丝毫未改。
丁阶入殿,当中有一女虽是匡度伯外室所生,皇上喜她会吟唱戏文,因而纳选,并嘱命赐号为“绚”。
贾公公刚开口传最后一阶,皇后凤容失色,猛然跌下身子捂腹叫疼,再下死把牙关咬出血渍,被身旁慌乱的侍婢扶到偏殿。皇上随意纳选戊阶中几人,风急火燎地召传御医,扬摆龙袍到偏殿看视皇后。
太医院院判曾逢路把切脉象后,向皇上禀诉:“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是因食鸡蛋和糖精而致腹痛,鸡蛋与糖精相冲乃至教人中毒毙亡,幸好娘娘食得不多,否则……”
曾逢路不敢往下说去,皇上龙颜大怒,差宫人查看皇后方才的饮食,宫人在南瓜花粥里验出有糖精制的糖浆,并将冉姑姑带到皇上面前。
皇上听贾公公陈述完事因,厉声喝道:“身为从四品尚宫,怎会像新的宫人那样含糊,把糖浆当成蜜浆来熬粥,你必是有意谋害皇后!”
冉姑姑早吓得头皮发麻,咂着口齿狠狠叩头道:“皇上恕罪!借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谋害皇后娘娘!早膳虽是奴婢孝敬给皇后娘娘的,可奴婢事多脱不开身,就遣差宫女纤儿来烹做,皇上传纤儿过来便知因果,奴婢真的不晓得粥里面掺了糖浆。”
纤儿哭哭啼啼地被揪进殿内,凄哀地向皇上哭饶,“求皇上饶命!奴婢明明记得粥里放的是蜜浆,不清楚怎生掺了糖浆,奴婢真的无心谋害皇后娘娘……”
“啪——”,案上的透绿翡翠美人瓶被皇上拂碎在地,“来人,将百花宫尚宫并宫女纤儿拖至宫外,即刻斩决。”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冉姑姑和纤儿被内侍监的太监使力拉到殿外。
皇上怒不可遏,传令道:“连伺候皇后都出差错,又如何服侍得了新晋的妃嫔。传朕口谕,百花宫停三年俸禄,以作惩戒。”
交差而回的贾公公,小心翼翼地向皇上禀道:“启禀皇上,罪奴纤儿临死前说了一句话。”
皇上扫他一眼,“什么话?”
贾公公窥着圣颜,压嗓子回道:“纤儿的堂姐,噢,也是蝶良娣跟前儿的侍婢飘花,在纤儿做膳的时候,找过纤儿借样子。”
晒人的日头渐渐退去,皇上半日未语,底下的太监宫女憋着气息,宁可憋死,也不想发出一丝动静扰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