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头也不回蹬蹬地走了,通传太监不敢再出声,瞄瞄内殿紧闭的大门,低着头退出宫去。
宫外,长相平凡的男子听了回复,半晌仰天长叹:“天意……”
因为这场错过,悄然改变了一国的历史与格局,成为一代帝王与一个庶出皇子的转折点,最终颠覆了一个王朝成就了另一个王朝。
因为这场错过,楚东成失去得知楚千浔下落的第一手消息,更错过了围杀楚千浔的最好机会。
此际,这个插曲并不为当事人所知,蔚凌然盯着地面上直直的阴影,听到楚东成拒绝了太监,无声吐出一口长气。
刚才,太监敲门那一瞬间,她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有种强烈不祥预感冲斥着她,她紧张得差点就立即却手了。
楚东成的心思却根本不在那条关键消息上,他心神不属,神思恍惚,站起来后没有坐下去,而是原地踱了几步,像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脚一抬,往床榻的“玉妃”走去。
殿外,楚千浔在厕所里。
女厕太小,他等在男厕,倒挂在横格上,以一种难受的姿势,一瞬不瞬盯着外面。
他看着蔚凌然慢吞吞走远,拐角掩入暗影,然后开始煎心熬肺的等待,等待记忆里温存华软的女子走来,走近眼前女厕这扇仄小的门。
他的心跳此刻跳得呯呯哗哗,一下下响如鼓擂,记忆里,他从来就没有这般焦急紧张过,多年前,他在漠漠黄沙里与摩罗蛮族近身肉搏占夺边境,多年前,他在盘谷江伤重沉石待死,也不及现在这一刻紧张。
他掌心湿滑全是粘腻汗迹,抓着屋顶横木都有脱手掉下的危险,他干脆一咬牙根,将整个手掌五指全抠进木中,全然不觉木头粗糙利刺刺入皮肉,是剜扯血肉的痛,他眼看着蔚凌然拐过拐角,然后进入内殿,悄无声息,他的心便提到了喉咙,若不是五指间隐隐刺痛提醒着,他真会冲出去,将她拉回来。
自己躲在这不出力,却让恩义比天的女子去冒险,这实在不是他会做的事,然而蔚凌然离开前,那凌厉而极具震慑力的一眼,她说相信她!
对于她这样一个狡黠骄傲向往自由又重情义的女子,学会相信她是不是必须经历的过程?
他一生习惯于保护女子——比如他的母妃,虽然不得父皇恩宠,却仍有无数祸心熏织的人,想要抹掉她的简单纯真,而他为了母妃脸上那份自在暖和的笑容能够长久绽放,很努力的将那些污浊东西摒除在那方安静的天地外。
他以为世间所有女子都是脆弱的,必须有所依附才能活得鲜艳,然而蔚凌然让他知道,世间上有另一种女子,刚强坚韧,独立自信,骄傲自重,永不愿依附于任何人的羽翼,她会靠自己的力量活得精彩灵动魅力四射。
楚千浔抿紧薄唇,掌心的汗慢慢干了,他盯着黑暗里那个魅息浮动的方向,心渐渐平静下来,是的,相信她!
然后,他看见一个宫女,低眉敛首小心拢裙,一步步迈出大殿,很缓很慢向他所在的方向,慢慢走过来。
楚千浔的眼泪,突然便冲到眼眶,凝在眉睫形成水珠滴滴盈动却不肯滴落。
那是他的母妃,多年不见,原本就纤瘦的身子更加如长久缺水的枯竹,被岁月压磨得失了挺直的柔韧,乌黑青丝转眼成霜,容颜憔悴如雪染残枝,再不见从前淡笑嫣然的自在生气,眉额两鬓尽是沉沉悲凉哀望辗挤形成的无尽酸楚,楚千浔的心像突然被锋利的锯拉开锯断,创面淋漓,转瞬血肉模糊。
他闭了闭眼睛,将欲滴的眼泪逼回眶里化入心底,混入失去痛觉的血肉。
玉妃这时刚好走到拐弯处,那是楚千浔视线所不及的地方,他闭上眼睛的瞬间,谁也没看见,在拐弯处,玉妃身后闪出一条纤细的人影,拉着她往里推去,玉妃轻微的挣扎了一下。
然后,楚千浔再度睁开眼睛,玉妃已从拐角转了出来,一步不错地细细迈向他所在方向的女厕。
她月白身影缓缓近前,终于完全融入女厕黑暗中。
楚千浔倒跳下来,静静站在窗户暗格前,等待她的来临,等待她看见他的脸那一刹满心欢喜。
娇小枯瘦的影子越过女厕暗仄的门,她仍然低着头,似是小心翼翼探头朝亮光微微的黑暗里望了望,然后她的视线转到了后窗那相对的荆棘丛里,低敛眉首,慢慢地一步步极小心地挪移靠近。
抬头,透过幽暗的窗格跨越两窗之中的荆棘密叶,在窗格另一端,看见了楚楚风致的沉寂少年。
女子近乎痴迷地贪婪望着,眼眶渐红,却并不说话。
楚千浔慢慢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对上一张熟悉到令他心痛至死的脸,呆呆怔住。
“千浔……”女子一声犹胜千言万语的低低呼唤,激动嗓音包含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楚千浔回过神,眼底渐渐盈积愤怒,她——不是母妃!
蔚凌然冒险去换他母妃出来相见,这女人……肯定是在拐弯处,他们视线的盲点,挟持了他的母妃。
埋藏在心底曾经的种种欢喜缠绵,都抵不过他目光所及之处,她一身光鲜尊华的装扮,原来——他几乎身死异处时,她成了那个人的太子妃,与那人安享这软红繁华。
那么,现在她挟持他的母妃,与他在这暗仄污浊臭哄哄的茅厕相见,是看他落魄的笑话来了!
“千浔……我当初听到那旨意,我以为你……我……”女子似乎受不了楚千浔那淡淡嘲讽而又死寂没有波澜的目光,一开口便有些语无伦次。
“你把我母妃怎样了?”楚千浔闭了闭眼睛,在看见她的打扮那一刻,心底曾经珍藏的那个叫高默璇的少女已轰然身死,再睁开眼睛,眼底已一片冷漠冰沉,他的声音很慢,但却很肯定。
高默璇脸色一白,眼神郁郁中夹着幽怨愤怒望过去,她似乎从未想过他会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的一天,以前,他连大声说她都舍不得,更别说用这么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
她嘴唇颤动,良久才发出声,带着莫名恨意,冷冷道,“她很好。”
“果然是你,为什么?”
“我……”高默璇嗫嚅着嘴唇,咬着贝齿磨了片刻,眼神幽怨地瞟过去,却说不出她将要说的话,她能告诉他,她其实看到太子神神秘秘进入锦彩殿,夜半不回府,她特意跟来看看,然后无意撞见玉妃小心翼翼拢裙走路,又不时兴奋地瞄两眼这边简陋的茅厕,让她心里突然升起一丝期望,或许茅厕里藏了玉妃想见的人,也许那个人也是她心底想了几年欲见不得知不得见的人……
于是她突然动手打晕拖走了玉妃,只为来这里,这个仄暗污臭的茅厕里,见他一面,她能告诉他这些吗?不能!所以她眼眶泛红,默默承受他陌路相向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