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在看什么？”那女子象牙白的罗衫衣摆上绣着几簇梨花，透过大宅厚重的门窗稀薄的日光，死物竟显得有些苍白萎靡。
“故人来信。”那男人三十岁出头，发髻挽得工整，素银长簪破云而出，一身青灰色锦袍上绣着三两尾月白色锦鲤。
“那究竟是为难事，还是有趣事？”妇人问。
“是有趣事，也是为难事。”
“夫君，曹公辽东初平，此时......”
“夫人以为，曹公何时不欲杀我而后快？”那人温润笑道，“江东孙氏，又何时不欲杀我而后快？”
“夫君，看看昔日贵胄袁氏一门如今是何下场？咱们从袁氏乱臣，此时在洛阳更名换姓，也许是因祸得福啊。再如何，你我现在仍是衣食无缺，虽不是豪强，但也得以保全自己。”
“夫人所虑，某皆明了。”那人负手起身，望着高宅大院墙头上偏坠的日头，依旧笑道：“某一日不死，曹公一日心不安呐。今时今日，他是还需借我之力，可即便凭借着某手里攥着的这些家产，侬儿与阿青，也是无法在你我撒手人寰之后偏安一隅的。”妇人不再言语，她知道自己夫君的道理，自己的想法着实幼稚了些，但却又不忍心提早将血光之灾的阴霾笼在家门之上。她也知道夫君没有说出口的那后半句：若是就这样苟且偷生下去，拼尽了手里的这些家产，他夫妇二人，依旧没有办法护儿女一个周全。
“偏好像左右难逃一死之时，某，要找条活路出来。”
“故人，便能给咱家一条活路么？”
“某这半生至今，活路，都是自己挣的。”唯有那一次例外。元从笑得坚毅，将门外小厮唤了进来，“让秉生在书房等我。”妇人看着丈夫那清瘦的身形在庭院回廊处一转便不见了，无奈地笑着唤仆妇去准备晚饭。
“秉生，江东可还咬着你的人不放？”坐在案几之后的年轻主人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那须发斑白的随从，轻声道。
“是。我看那江东小霸王自己的位置坐不稳，倒是一股脑把闲心全扑在田牧的人身上了。”
“唔......”元从敲着桌子，在书房阴暗的光辉里缓缓笑着，“那便全数撤回来罢。”
“撤回来？主人......”
“孙权那厮，咱们逗了好些时候了，现下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忙，便顾不上他了。让田牧好生回来，务必当心，别惊动了曹操。”
“主人放心。”路秉生深知，这么多年，自己跟着主人跟暗处的刀剑打交道，没有一日是不见血腥的。曹操一直视自己主人如鲠在喉却又无可奈何，终究因他拿不住主人手里的这许多高手死士。换言之，即便曹操把元家老少全数困在洛阳，主人依旧以自己的方式从某种程度上占领着比曹操更大、更稳固的天下。
“带话乔卻，把荆襄九郡扎眼的铺子逐步换手，咱们要从明面上转到暗处去。”
“主人不怕那曹贼......”路秉生有些摸不透主人的心思，方才开口却不想立时便被元从驳了回来。
“某何惧曹阿瞒！若不是为了这一家上下，他如何困得住我！”言及此处，元从心里忽地一阵如同被千刀万剐般的痛楚，自己这高门府苑的豪奢，只怕是满洛阳城找不出第二个，但那门匾上，却是曹氏子侄的别院！为了自己手里在乱世辛苦积攒的家产、自己孤苦无依的妻儿老母、那些跟着自己血雨同沐的过命幕僚，尤其是......元从不得不忍下这些道不尽的耻辱，一双白净手掌紧紧攥成拳，用力一锤，整张木几轰然碎裂。“某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十年哉，那阿瞒，某是忍让够了。既然是辽东已经收复，某也不必再为曹操护驾，”元从咬紧了牙道。
主人归拢人马，可是为举事？路秉生心下作此想却不敢开口相询，却并非是惧怕主人威严。十年前，元从还是袁烈的时候，自己还在跟着那叫做袁煦的姑娘做事。主人方才的恼怒，只怕也是想起了曹贼扣押自己妹子十年所致。极早以前，小姐便曾问过主人是否也有成一方枭雄的心意，那光景......
“主人曾对姑娘说，吾等谋的是阴秽事，月黑风高夜杀人的兵马，统不了天下。”
“我心意不曾变。”元从轻声道，看着这个如同自己父兄一般、却又是自己最忠心的仆从属下的人，心下一热，笑道：“近二十年了罢，你竟还记得这般清楚。”
“十八年前，七月初六。那天，属下第一次见姑娘。属下这一身本事，全是姑娘教授的。只恨，学艺不精......”
“忍了曹贼十年，更名换姓，为鹰为犬，为奴为仆，元府上下被曹氏践踏脚下，我依旧是见不着妹子一眼！我还忍他作甚！只是恨，恨故人这一封信未能早早来点醒某！”
“那主人意欲......”路秉生不知如何猜测下去，主人下了这般大的狠心，赌上了阖府的性命......那故人，究竟是谁？
“辽东......北方已定，挥师南下，荆襄之地是首要。田牧在江东替曹操狙杀孙策又坚守七年，再将他留在那里，只怕是不妥。也罢，此一来，我这府苑，总是要有人来照看的。先让他回来喘息些时候罢。”
“属下愿意替主人去荆襄。”
“不，秉生，某，要亲自去一趟荆州。”元从满脑海都是曹操那幅奸诈嘴脸。十二载，元家依旧手眼通天，即便受着曹操的胁迫、束缚、监察，即便阖府上下受尽屈辱压迫，路秉生依然手握一队又一队的死士杀手驻扎在大大小小无数郡县市镇的阴霾犄角，却是躲躲藏藏地取人性命做着曹孟德的爪牙，乔卻依旧经营着青、幽、荆、扬、益的大小买卖，却是除却往洛阳府中，更往那曹操军中运送着数不尽的金银粮草。只这元家势力再如何大，丞相有令，元从的死士，不得出现在许昌城外二十里范围，元从的酒肆店铺，不得与许昌城内的买卖有一分一毫的沾染。他元从奈曹操何！“某要有一日，剑指曹操项上人头，用我元家自己的人马，去许昌，带回煦妹！”
路秉生看着自己从前的小主人如今的模样，心生慷慨，重重叩了个头，去归拢元府如豆般洒落天下十三州、有很多却是许久未曾用过的人马。
路秉生退出去，整个屋子变得格外安静，静至肺腑。似乎能听着厨娘们叽叽喳喳的声响，听着妻儿在堂屋里说话的声响，听着屋后池塘里汩汩流水的声响，元从由方才冲云的豪气和悲愤中清醒过来，他其实并不明白，自己与这所谓故人不过在曹操身边曾有过些粗浅的交谈，今时今日，他为何要对自己说这许多，撺掇着自己起事？这些，他都未曾细想，但终于，是等到了这样给自己寄来一封信的人。他袁烈，生来便不是这般从属为奴的性情！
“昔日越王卧薪尝胆，所图不过复国，某不知侯爷今日舍弃礼义廉耻，所图为甚？为令妹得侍曹公为姬为妾？为妻儿手足得与曹公为奴为畜？为苟且偷生浑浑噩噩？某不知元从为人。只是昔时闻袁门子烈，善阴谋鬼道，豢死士能者千万，家财何止万贯？季威煦妹英武无比，遁于黑夜取人性命于无形，时人无从见其首尾，乃神人耳。季威虽为袁门贵族之后，然实为豪强之异数。呜呼哀哉，英雄尽去！”
“奉孝，何苦设此激将法？”元从满面戚戚然，凝视着夕色渐尽，哀叹道。
袁母听着自己儿子读完郭嘉那封信，双目含泪，沉默许久，道：“我儿此行去，若是一去不返......”
“便一去不返。”元从温润微笑，笃定道。
“那便去罢。”老妪斜倚在榻上，沉声道：“我母子二人，在袁家十六年，为妾，为庶子，此间家业都是我儿自己置办的，未曾受过他们一丝一毫施惠。这十年，娘看着你被曹贼践踏，怎能不知我儿心痛？为娘的相信我儿，无论生死。”
袁烈何曾没有想过这未尝不会是曹操和郭嘉共同的计谋，未尝不会是千万丈的无底深渊，但此生，怎能就这么如兽困于笼***人嬉笑玩弄？即便死，他也不能死得这般如草芥。即便他今日身无长物、无凭无依，也该如那蚊蝇，叮出他曹阿瞒一管血来再死！给母亲跪了安，袁烈从皎洁月色里穿行而过，重新感受着仅属于自己的那阔别已久的阴暗与夜晚的味道。郭嘉说得对，曹操豢养的鹰犬是元从，而非他袁烈。
“郭奉孝，你将某拖下水，无非是为了替你自己遮掩那上不了丞相军帐台面的隐讳事。但某，”袁烈轻笑，“倒着实对你，感激不尽。”袁烈很清楚，自己苟活这么些年，也是托了那郭奉孝的福。自己这个不受宠的庶子凭着自己这点阴谋鬼道，招纳奇门甲士无数于门下，悉心经营之下，在青州自立门户，虽是见不得光，但却好不自在威风。变数皆生于十年前呐......袁煦身负兄长之命，前往洛阳探查皇帝车驾行迹。奈何星夜快马赶到洛阳，意欲劫持圣驾的曹操听闻袁府的“杀姑娘”也紧随而来，便以为那是袁绍下的杀手，好一番设计，三千甲士举火点灯，将那暗夜中无踪无迹的刺客生生摆在了灯火通明处！袁煦力敌不过，终是难逃一劫，此一来，袁烈十年再未曾见过自家妹子。曹操惊魂未定，盛怒之下将袁府上下尽数押至洛阳，要取袁烈全家性命。是那初为曹操所用的郭嘉，将袁烈的势力好一番言明，晓以利害，才有了这十年所谓的软禁。
“郭嘉啊郭嘉，十年屈辱由你生，十年苟活由你生。如是事成，年年月月，某至你坟前把酒畅饮慰你冥灵，如是事败，某便亲自去那阴曹地府与你再会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