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夏侯昀,我宇珩从未想过今日会如此怨恨你!无意看出你的身世是我的罪过,对先帝隐忍不言致使皇族子嗣凋零亦是我的过错。但是你为何要杀害恭定皇太后!连宫人也尽数灭口,为着你皇位稳固,就要用无数人的鲜血来浇筑吗?我这一生最后悔地便是那次酒后失言,我虽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够了!--”承渊帝一口打断:“那是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阮氏若是真心待我,就不会从一开始视我为巩固地位的工具,父皇是真心待我,可她从未视我为亲子!朕还未登基她便开口向朕索要阮家种种便宜之权,以为朕当真是想做一个傀儡皇帝吗?”
承渊帝悲情地看着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兄,道:“朕也自问这些年手染鲜血无数,三弟一脉因我而断,旭王却是死在那个女人的手里。朕这一生都被她所害,难道还要留着她祸害朕的子孙吗?”
“阮家已经不是从前的阮家了,阮云霆虽承袭爵位,但比起他的叔父,那还差得远。阮家在他手里不出三十年必定没落。身负皇命,历代皇后出自阮家那又如何?父皇早就想做的事,朕来完成;父皇希望剪除的外戚势力,朕来剪除!身为储君,忍辱负重十多年,朕为的又是什么?还不是夏侯大业!父皇临死前还在犹豫要将皇位传于谁别以为朕不知道!他连连召你入宫密谈,是为了留一道能治我于死地的密旨吧,四弟年幼,他害怕臣子取而代之,索性将江山托付于朕!可是你认为朕在稳坐这个位子几十年后还会甘心将皇位传于四弟吗?”
宇珩缓缓直起身子,看着夏侯昀的眼神道:“那皇上决定了吗?”
承渊帝盯着宇珩道:“那就要看你怎么做了。”
宇珩眼神一顿,道:“皇上的意思是?”
“几十年后的事情谁也不敢肯定地说,朕现在无法给出答案。朕虽然不是夏侯血脉,但朕好歹做了十几年太子,鞠躬尽瘁全是为了夏侯家。朕不希望假他人之手,朕在位期间,真不希望听到任何风言风语。四弟与宸儿年纪相仿,朕可以对着先帝的灵位起誓,必会悉心看护四弟长大。至于未来皇位究竟传给谁,全看天意。”
“天意?”宇珩皱眉:“皇上也会相信天意?”
“朕是天子,自当顺应天意而为。”承渊帝缓缓走至宇珩身前:“朕与你的师兄弟情谊从今日起不在,朕要留着你,让你看到朕作为君王是如何振兴中州,恢复皇族繁盛的。”
宇珩久久不语,承渊帝继续道:“你去沉医谷吧,你和长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宇珩抬头,逆着光,夏侯昀的身影是如此孤独冰冷。他谈吐间多了一份君王的威仪和冷漠,可是他感受得到他心中的痛苦和煎熬。身世未明,亲人尽失,他说的没错,这世间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了。
师父已经故去,师姐在生命的尽头苟延残喘,他是没有理由就死,夏侯昀与先帝间的对对错错都已无关紧要。他不该为过去的错误而悔恨,先帝召见他的那几日,叙说的全都是夏侯昀儿时的趣事,在建仁帝眼里,夏侯昀是他最爱的儿子,若没有恭定皇后的欺骗和阴谋,这对父子该是多么幸福安乐?
可是,即便得知了夏侯昀不是他的亲生子,建仁帝依然无法自拔,他沉溺在自己编织的梦中,逃避现实,却又将真诚待他的儿子拒之千里。这份爱恨交织的感情造成了今日的悲剧,父子间明明是如此挂念对方,却因着血脉彼此排斥痛恨,生生将一腔的关心与爱护化作伤人的利剑,深深插在彼此的心底,,打成死结。
身为局外人,宇珩无力可施。
“我会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死去。仲衍,为兄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承渊帝背过身,轻轻地点点头:“去吧,愿此生不复再见--”
宇珩回过身,忽然看见了案几一侧还放着他昔日的爱琴,心中一酸。
曾几何时,写词谱曲的挚友不在。摇身一变,成为冰冷黄袍下的君主。这一生,再也没有人听得懂自己的琴声!
碧池波纹奏不出心中的酸涩,宇珩不由自主地坐在琴侧,轻声道:
“皇上,离去前,请容宇珩再奏一曲,草民会在乡野之间了此残生,再不踏进京城半步。”
琴音泠泠,风声呜咽,一曲弹尽兄弟之情。
……
“……
风沙漫延,扰乱苍天,丹心照明月。
遥望城外,兵戎相见,浮生又一劫。
君独守皇宫已非昨日威严,不问也不怨。
……
君本意欲,寿与天齐,留万代功名。
故人南行,不问情意,有何难说明。
打乱了君一统天下的约定,谁可以同行。
治国不需要用战争去平定,要先得人心。
……
故人发已衰白,风尘覆盖,不奢求未来。
只盼君能收起怨恨,覆水收不来。
最后的秘密揭开,相见忘川,一片烟雨花海。
无能为力,黄泉碧落,故人心已远。
……
手一挥,膝一跪,执玉杯赐天下无罪,
君在上,万万岁,唯有故人看君落泪,
风萧萧,拔剑鞘,还以为就此一了百了,
人在世,责在身,与谁同归都不可能。
……”【1】
碧池琴悲鸣,宇珩眉宇间似诉不尽的离愁。夏侯昀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窗外一弯新月,印着寒夜寂寂,分外萧索。
只是一个发呆的功夫,宇珩就消失在夏侯昀的面前,诚如他所言,他此生在没有踏入过京城半步。然而,后来阴差阳错,静香与世长辞,李翊陷入二皇子夭折一案,他的秘密险些掩盖不住,这个随时危及自己性命的秘密让他痛不欲生。
几番折磨之下,他终于下了一道密旨,将宇珩的栖身之处夷为平地。
在位太久,连心肠也变硬了,当年的承诺他终于还是违背了。
神色一晃,琴音像是着魔了一般,分明弹奏的人并非宇珩,但旋律之间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影子。
案几上的碧池琴不知何时已被宫商羽拿起,手下一曲《故人叹》,时光像是重叠了一般,让承渊帝分不清究竟自己是在过去的回忆里,还是在现实中。
“咳咳……”夜风顺着未关严的窗子漏进来,承渊帝打了个冷战,俯首咳嗽几声,摊开手掌,赫然看到斑斑血迹。
一曲奏罢,宫商羽缓缓起身,盯着愣神的承渊帝道:“曲已尽,人终散场。”
夏侯昀回神,惊觉:“你竟然会魔音入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