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令人生气啊。”
我蹲在地上,对面前的小家伙说,而后者继续无动于衷地在我手指上舔一小块黄油。
这是只住在公寓附近垃圾箱旁的流浪猫,就是街头最常见的那种狸猫,黄白相间,瘦长条子,乍一眼看上去算不上惊艳,不过身姿还算矫健。它是今年春天出生的,等我们搬进公寓时,也就三四个月大小,毛绒绒的,怯怯的样子。有一天苹果回家,它喵喵叫着,一路跟着她,一直跟到大厅里面。苹果想它是不是饿了,就上楼从冰箱里倒了点牛奶下来。没想到小狸猫从此认识了苹果,也附带认识了我,只要一见到我们,远远地就会飞奔过来,蹭着我们的裤腿叫个没完。苹果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桔子。从此以后,小桔子就成了我们的一个小小的牵挂。苹果常常喂它,偶尔还会带它上楼去洗个澡,梳梳毛。短短半年多时间,小桔子就已经从一只病恹恹的小奶猫,长大成为神气活现的小公猫了。虽然苹果离开后,小桔子又基本上沦落回流浪猫的阵营,但对于自己境遇的变化,它似乎比我要乐观得多。
“这算什么啊,有意思吗!”我嘟囔着。黄油部分融化了,流到我的指缝里,我把它往指尖方向推了推。小桔子专心致致地享用,我得承认,它有点磨砂的小舌头给了我些许安慰。
“你知道吗,我干了六年啊,整整六年,两千多天,才从屁颠屁颠的小记者,干到制片人……
“这不容易啊小朋友,
“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必须干点什么啊。
“你说我该怎么办?”
小桔子舔舔嘴角,弓起背来,在水泥地上磨了磨爪子,然后倒退着走了两步,它似乎已经对黄油厌倦了,或者是对我的报怨厌倦了,多退了两步,差一点从台阶上摔下去。我被它的狼狈逗乐了。小桔子生气地叫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打了个滚,优雅地跑开了。
黄油还剩下大半,我掏出一张餐巾纸,擦干净手。人们常说男人就像猫改不了偷腥,但从我对小桔子的了解来看,猫虽馋,却懂得适可而止。它们吃奶制品似乎只是为补钙,绝不会像某人的占有欲那样,贪得无厌!
说到贪心,难道我不也是吗?一心贪恋着苹果的温柔,舍不得放手。又何止是温柔啊!一想起苹果来,简直就没完没了,她皮肤的触感,她身体的线条,她的热裤,她的球鞋,她扎头发的带子,她迷离的杏眼,她脑洞大开的笑话,她大步向前走的样子,她对我深入骨髓的体贴……想到这些,我不禁叹了一口气。瞧我这没出息的样啊!苹果住回自己家已经快一周了。我时不时会来公寓看看,有时候开车,开着开着,下意识地就拐到这条路上了,等我发现,已经快到门口了,心想来都来了,不如上去坐坐,或者睡个午觉,醒了再下个方便面给自己吃,不想做的话,再去“绿缘”咖啡馆点个鳗鱼饭也好啊。我故意磨磨蹭蹭,左顾右盼,自言自语,心里隐隐约约盼望能在这里再遇见苹果。不过,我也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苹果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她只要做了决定,就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绝不会给别人,也不会给自己留后路。当然,苹果也会后悔,但等到她后悔,都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对于工作,我几乎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离节目停播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我把日常管理的事务性工作完全交给副制片人,自己则乐得轻松,一边到处闲逛,一边思考未来人生的方向。
闲逛也不是一无所获,我在“绿缘”偶然遇到了一个中学的发小。他从小就心思活络,很有经商头脑,他说自己正准备投资一家店面,问我感不感兴趣加盟。我们居住的是一个小小的旅游城市,因此和旅游相关的产业还算兴旺。发小准备投资的生意也与此有关。简单点说,就是在旅游区边上开一间筷子店,卖那种工艺品筷子。“你别小看筷子这种东西,如果买来吃饭,那就太经用了,半年也换不了一把,价格也开不高,但如果你把它看成旅游纪念品呢,价格再高也是便宜的,而且送人又有范,显得自己很有底蕴,当成伴手礼绝对是拿得出手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工艺品筷子的成本低到不可思议,量却跑得很快,绝对有的赚。”朋友边喝冰凉的啤酒,边狂吞盐煮花生,边对我描绘筷子业的商业前景。他从小到大的特点就是一心多用,语速极快,思路更快,自己说着说着就先嗨了。我听着有道理,心想即使亏了也亏不了多少,况且我目前的状况是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亟需找点事填补空虚,所以两个人一拍即合,第二天就着手寻找起合适的门面来。发小的行动力很强,我们很快谈妥了门面,签订了租约,确定了店面装修的风格。接下来我们分工合作,他负责货源,我负责店面管理。不到一个月时间,我们的筷子店就筹备得七七八八,货已经送来了,十几个大纸箱,现在只等货架和一些软装到位,把筷子陈列出来,就可以开张了。目前惟一令人放心不下的,或者说还没有落实的,就是店里缺一个踏实可靠的人,来负责日常的销售和财务。
这一天,我一边开车,一边寻思着开张后的种种细节,不想路面上有个破损的大坑,车来不及减速,猛地颠簸了一下。我跳起来,头撞在车顶上。这一下,反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对啊,蓉蓉不是现成的人么,怎么说她还欠我个人情呢,给她一个工作,想必她也会认真对待的。
我还记得那家招待所在哪,就直接开车过去。
“搬走了。”还是那个胖女人。
“搬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吧。”
我心想着,蓉蓉其实和小桔子一样,都是攀附在这座城市上的流浪者,谁都不会真心把她们当回事。
“我早说的吧,怎么样,打水漂了吧?不瞒你说,她还欠我两天房钱呢。”女人幸灾乐祸似地斜眼瞧着我。
“多少钱?”我打开皮夹,懒得跟她多说。
“你给个200得了,看你也是受害者……”女人瞄着我的钱包,“对了,要不要给你介绍小姑娘喏,我这儿倒有几块货,比你的那个瘦猴水灵多了。”
我记得蓉蓉上次好像在某个大卖场干过,不如到那再碰碰运气。
“你是说郑蓉蓉啊?”大卖场收银的小姑娘一个个都像被吹大的玻璃器血一样,胖得溜光滴滑。
“对啊,郑蓉蓉,她在吗?”
“她请假了,病了。”
“病了啊,那她明天会来吗?”
“不知道。”
“好的,好吧。”
“哎,那个,”不知道我身上哪一点打动了她,胖姑娘又在我身后喊,“你真想找她的话,我给你个地址好了。”
蓉蓉住的地方离大卖场不远,也就隔着一条街区,不过我的车开到一半就开不动了,因为前面没有路,都被拆了,满地乱砖。我把车停在路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过去。那个地址是一幢三层老公寓楼,走过一座拆得只剩钢筋的桥就是,外墙上到处写着“拆”字。我明白了,这里是待拆的工地,住这儿不要钱。我小心翼翼地摸索上楼。即使是白天,楼道里也很暗,有好几家门口新装了简陋的薄板门,一看就是临时装上去的。整幢建筑都非常安静,没有一点生命的迹像。蓉蓉的住址在二楼,我敲了敲门,心想着万一有什么危险,我转身就跑。过了快有一分钟模样,她打开了门。
她更瘦了。眼睛也显得更大。蓉蓉认出了我,但她没有表露出任何表情,只是回到床上,让我进屋。屋子也就六、七个平方,一边是蓉蓉躺的床,床是用砖砌的,上面搁了块木板,木板上还铺着凉席。另一边搁了另一块木板,上面有一些可疑的瓶瓶罐罐,可能是油盐酱油和洗发水什么的。我站在中间,手脚不知放哪好。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大姨妈,痛。”蓉蓉蜷起身子躺着。她只穿着平角短裤,字母T恤。头上的卡通发卡还是几个月前我离开时戴的那个。
“你吃东西了吗,冷不冷?”
她不说话。
我重新走出去,找到最近的点心店,帮她打包了一碗小馄饨,又找了间杂货铺,买了一条便宜的被褥,和一些我认为有用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甚至还包括一大包卫生巾。我回到拆迁中的公寓楼,把东西堆进她那间小房间。
蓉蓉开始喝小馄饨,她吃得很慢,细嚼慢咽,并没有显得很饿。也许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吧。我想。
她还剩下小半碗,端到床对面的搁板上去放好。
“不喜欢吃吗?”
“还好。”
“哦。”
“想留点晚上吃。”
“吃吧,晚上可以再买。”
“我胃口不好。”
也许是错觉吧,我觉得蓉蓉脸上有了些许血色。而且这次她的话也比上次要多,说明她对我还是有亲近感的。我大致说明了来意,许下了一个我认为还比较大方的薪酬,有底薪,也有提成,我想她应该会动心。蓉蓉仍旧看不出喜怒哀乐,不过她很快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就可以,你可以吗?”
“后天吧,明天我去卖场,结工钱。”
事情和我想像的有点不一样,不过,也就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我又想到了小桔子。
“你一个人住吗?”临走时我忍不住问。
“是的。”她盯着我看了好久才回答,那不是一个小孩的眼睛,而是一个女人的眼睛。
“注意安全。”
我关上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拆迁工地,找到我的汽车,幸好它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