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业前几天,事情多如牛毛。我每天晚上都在店里,把所有的货都登记入账,再分门别类地出样。我不断地调整陈列模式,找来很多折扇、书法、剪纸作品、纸质灯笼,还有中国结等元素布置我们的店,我希望顾客一走进筷子店,就能捕捉到那种文化氛围。
蓉蓉是个勤快的孩子,和我身边那些四体不勤的实习生相比,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且她心性极安定,能长时间从事枯燥的工作,从不会流露出任何抱怨的情绪,反倒是我,保持一个姿势久了,就会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冷眼里观察忙进忙出的蓉蓉,心想这孩子真单纯,这实在是一种罕有的品质。因此每过两个小时,我就会故意支使她出去跑跑腿,“帮我去买包烟,买杯咖啡,”我会故意多给她20块钱,“再给你自己买个冰淇淋什么的吧。”但每次回来,她都只带了我要的,把香烟、拿铁,还有多出来的零钱原封不动的放在吧台上,一声不响地继续蹲在地上理货。蓉蓉简简单单地穿着吊带衫、破洞牛仔裤,她似乎并不怕冷,吊带衫是那种专做少女生意的饰品店买的,我们店附近有好几家这样的商店,衣服布料很薄,横条纹海魂式样,紧紧贴在身体上,半透明的料子里是没有钢托的少女胸围,使她的体型纤毫毕现。尽管是尚未长开的少女,但深夜单独相处,当我注视她时,这具青春的胴体仍旧会让我感到不自在。
每天晚上一过11点,我就拉下卷帘门,打烊收工。毕竟人家是来打工的,没有义务陪我耗在这里。我倒出车来,挂上档,滑到蓉蓉身边停下,坚持时间太晚了,必须送她回暂住地。蓉蓉看上去有点儿吃惊,但很快她就收敛表情,上车坐好。秋夜如洗,汽车引擎安静地运转着。安静的秋夜,安静的女生,加上满腹心事的安静的男人,由奇妙的或然率联结在一起,至少我没有感到有多少别扭。我还是把车停在拆迁工地的桥梁旁边,然后锁上车门,陪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那栋废弃的旧楼。我小心翼翼,躲避着戳出地面的钢筋,心想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比这更诡异的经历了。旧楼里黑灯瞎火,悄无声息,我贴着那一扇扇新近安装的木门走过,怀疑门后空无一人。蓉蓉打开家门,拉亮一盏临时拉出来的灯泡,她既没有谢我,也没有和我告别,甚至都没有看我,她只是倚在门边,安静地呼吸,安静地等待。她究竟在等待什么呢?某种可能性压迫得我无法呼吸。我拍拍她的旧床板,讪讪地说,“那你早点休息。”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擦着她的身体走出门,走下黑暗的楼梯。蓉蓉没有关门,她屋子里昏黄的灯光,一路目送着我,使我怎么看都像落荒而逃。这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一种被莫名期待,但无法回应而造成的挫败感。
开业前一晚,我还在店里磨蹭,东摸摸,西擦擦。所有的货架都闪闪发亮,令人欣慰。我坐在地上,找了只一次性纸杯当烟缸,一边抽烟,一边观赏这些天来的劳动成果,突然想,人都是为未来而活的啊,无论有没有希望,至少创造一个假想的目标,也能够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吧。
裤子口袋里手机在震动。这么晚还有谁惦记我呢?
“哎,我说,你和苹果是怎么回事啊?”老太太劈头盖脸地问。
“没怎么回事啊。”
“还没怎么回事了,我又不是瞎的。”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我发现自己很高兴有人和我聊苹果,哪怕只是听到她的名字,也让人心里特别舒坦。
“她前两天到我这儿来过,说以后不能来看我了。”
“是吗,她去看你了?”
“哼哼,你们俩有什么事,我当妈的还是看得出来的。”老太太断言,“说吧,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啊,人家有男朋友了……”
“亏你还是男人,这都看不出吗?本来不该我老太婆来多嘴的,但苹果那么喜欢卡卡,上班都要溜出来陪他玩,她是为了谁?而且只要一说起你来,她就眉飞色舞的,整个人都像萤火虫一样发光了。你还要人家怎样。说吧,你到底想不想对人家负责任?”
我忍不住笑了。
“你也太一厢情愿了吧。”
“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在装修一个店,明天就要开张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干这个?”
“我怎么了啦?”
“我知道你不想听,但我必须要说,我看你和你家里那位,现在是完全没话讲了,你说我讲的对不对?你那么不开心,你以为别人就看不出来吗?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儿子,你还年轻,真想一辈子就这样混下去……”
我沉默了。
“反正我的话你是一句也听不进,”老太太说着,哽咽起来,“可我每天晚上都为你担心到睡不着啊……”
我走出店去,从烟盒里重新叼出一支烟来,打火点上。天气晴好,月朗星稀。我抬头看去,在蓝黑的夜幕上,有一个闪烁的灯光慢慢爬升到高空,飞出了我的视线。现在苹果和我远隔重洋,这么远的距离,我们的心灵感应也找不到信号了。
“苹果对你是一片痴心,而且我看她对小孩子也很有耐心呢,现在这样的好女孩不多,你可千万不要糊涂啊!”
“妈,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怎么不可能?我看是你下不了决心。”
她说得没错。
“如果你离婚,妈妈会支持你。”老太太说完,挂了电话。
我合上翻盖,用手指捏着它,不断在手里旋转。
我猛吸两口烟,用脚碾熄烟头,走回到店里。我看着满屋闪闪发亮的货架,那些宛若艺术品的陈列,不知为什么,现在它们在我的眼中毫无价值。
我觉得自己迫切需要出去走走。这种感觉就像饥饿一样袭来,让人完全无法忽视,不立即满足它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关了灯,锁上卷帘门,沿着空旷的街道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走了大约三四条街,一直走到护城河边,然后再下到护城河边蜿蜒曲折的栈道,顺着栈道继续往前走。风冷冷的,掠过河面,河边拴着的两条挖泥船轻轻磕碰,发出有节奏的喀嗒喀嗒的声音。我把领子竖起,加快了步伐。我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想一直就这样走下去,直到发生什么显著的变化来阻止我。我就这样走啊走啊走啊,走到筋疲力竭,走到自己的心防完全崩溃。
我打开手机,拨打那个熟悉的名字。
苹果处于关机状态。
我机械地,不断重拨着那个号码,像是用尽力气,在向大洋那一头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