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宁雨和杏儿手挽手逛啊逛。
除了身周的各种欢声笑语,也不乏听到一些关于诗会,关于新出炉诗词的话儿。
杏儿便想起了唐哥哥七夕夺魁的事,捏捏宁雨掌心,“宁姐姐,你说,今夜唐哥哥还会不会做诗词啊,做了诗词还会不会夺魁啊?”
宁雨笑笑道,“应该不会吧,他还在酒楼做事呢,哪有这个空闲?”
这样说着,虽知几无可能,却也盼唐旭能奇迹般地再做出一首不凡的诗词来。
花月楼就在不远处,倒映在波光粼粼的秦准河中,俩人一齐望向灯火通明的楼堂内,那里有一个她们可以接近可以嬉闹的大才子……
唐旭这时已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几时,半个时辰还是更久,外头有了新客人,阿牛进来叫他,本是要让他出去一道接待,待见到他一脸的醉意,就临时改变了主意,不让他出去。
他不让唐旭出去,自然是一片好意,当心老掌柜因此又数落唐旭。
但唐旭醉意上来,哪里理会得什么好意不好意的,阿牛要拦着他,他反而偏要出去。
结果不用说,唐旭轻而易举地就将阿牛甩到一边,醉醺醺地来到楼堂中。
楼堂中丁字号、丙字号两桌游学士子犹自在那里诵声朗朗,或是正不假思索的下笔,蟾光啊玉盘啊,秋容啊思乡啊,几位刚进楼堂的客人在一边听着看着。
唐旭驻足片刻,忽地走上前去,抓起一支毛笔,在砚台上用力一醮,走到一面屏风前,笔走龙蛇般地狂书起来,墨汁洒落衣襟,斑斑点点,也浑然不知。
他如此狂态,那些士子先是一惊,继而面色微沉,一个跑堂的,如此放肆,真不将他们这些士子放在眼里吗?
随后便有人看出这人喝多了,浑身的酒气,扑鼻而来。也难怪,否则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笔在屏风上头胡乱涂鸦?
众人议论几句,动静稍稍大了些,周老掌柜在那边听见,从柜台内走来,见到这出闹剧,气得胡子直翘起来,却怎么拉也拉不动唐旭,便朝着愣在一边的阿牛喝道,“还愣着干么,还不快找块布来擦掉……真是气死老夫了……气死老夫了……”
阿牛回过神,急忙应了一声,到厨房找布去了。
一面走一面替唐旭担心,完了,这回唐兄弟八成要被老掌柜辞退了。
他刚走,唐旭也写完了最后几笔,手一松,毛笔掉落地上,人也倒在屏风下再次呼呼睡去。
老掌柜眉头皱了又皱,好不容易等到阿牛出来,手指着屏风道,“快快擦拭干净了,再将这厮……这惫懒家伙弄到房间内睡去,省得惹客人耻笑。”
阿牛点头不迭,正要上前擦拭,忽然一个声音高声断喝,“且慢!”
却是那两桌游学士子中的一位。
只见对方虽是冲他喝了一声,但眼睛压根没看过来,而是死死盯住屏风上墨迹,像是上头有何宝贝似的。
过了片刻,当的一声,这人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却兀自不觉。
“这人也跟唐兄弟一样,喝醉了吧?”阿牛有些好笑地想道。
不料,他正想着,在场所有士子都相继离席,围到了屏风前,目光仿佛都被屏风上的墨迹牢牢吸住了。
阿牛向老掌柜望去,老掌柜同样向他望来,俩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极长的静寂后,有人率先发出一声叹息,陆陆续续的,有人轻声谓叹,有人喃喃叫好,有人手指屏风低语交谈,有人以手击案神色复杂,有人失魂丧魄举怀独酌……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等起句,破空而至,奇崛若此,却从何处想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正是此理啊……”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收得好啊……”
这些士子沉浸在这首水调歌头的意境中,难以自拔,周老掌柜和阿牛二人对诗词再白痴,此刻也明白唐旭在屏风上所挥洒的墨迹,应该是挺了不起的佳作。
可是这厮……
“掌柜的,此人果真是你酒楼的跑堂?”
终于有人发问道,指着地下呼呼酣睡的唐旭,神色间极为狐疑。
“啊……”周老掌柜让对方冷不丁的一问,愣了愣,随后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尽管得到肯定的答复,那边仍是难以置信的样子,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周老掌柜心道,你觉得不可能,老夫也觉得不可能呢,唐旭这厮居然能赋诗填词?
他当然无法理解这些士子的震撼,几乎目不识丁的他,只是凭着直觉认定屏风上的墨迹是首好词,否则这些士子不致有如此反应。
他若是同道中人,在第一时间也定会受到类似震撼的。
这首水调歌头,可是千年之后公认的中秋第一词,当时甫一问世,便即传遍大江南北,历代受人推崇备至,以至有“中秋词,自水调歌头一出,余词皆废”之慨。此词之魅力,由此可窥一斑。
这些士子半生浸淫诗词经文之中,斗然间见到这等千古词作,便如画痴见到丹青妙笔,酒痴遇到醇酒佳酿,魂岂不为之丧,神岂不为之夺?
周老掌柜震撼的不是词作,而是此事本身,阿牛以及酒楼中听到动静渐渐聚拢来的伙计们也是如此。
很难想像啊……唐旭他……
周老掌柜定了定神,他是多年的老商贾了,虽对诗词之道一窍不通,但经商之道却极为老练,很快从中嗅到一丝商机,当即做出决定,“阿牛啊,你将唐旭他扶到房间睡去,你们几个……”顿了顿语气,指着旁边的几个伙计道,“你们几个到街上去,宣扬宣扬,就说咱们花月楼出了一首好词,让大伙儿都来瞅瞅……”
…………
半个时辰,仅仅只是半个时辰,水调歌头疾风般地传遍整个江宁。
各家诗会上无一不在传诵这首惊才绝艳之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滟园诗会中,谢远侍女清朗地念罢上半阙,顿了顿,见场上一片静穆,鸦雀无声,倒是有些不安起来,莫非自己念错了调子不成?不由回思了一下,并未发觉有何异样,方才释然地念出下半阙。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当最后一句“千里共婵娟”落下时,余音缭缭,不绝于缕。
在这银白的月色中,情景交融,更显出余韵不尽,意境深远。
其时,词之道还是以婉约为主,或清新柔美,或曲折绮丽,虽偶有豪放词作,却难开气象,这首水调歌头却是意境开阔,豪放洒脱,其运笔如行云流水,纵横恣肆,气象万千,却偏能挥洒自如,收放有度,这等境界,非大家而不能为。
较之婉约派的名篇,此词意境上高远旷达,笔势上淋漓尽致,纵通篇不事雕琢,也隐隐给人一种内蕴浑厚、气势非凡之感,婉约派哀婉悱恻,含蓄低佪之风登时为之一扫。
此词甫出,已是扑面而来的新气象!
在场诸人俱是诗词才俊,更不用说还有鲁颂、邓禹这样的诗词名家,所生出的反应与满堂春的那些士子也并无二致,更有人默不作声地将笔一丢,感觉此词一出,再写中秋词只是徒惹笑话而已。
气氛安静。
谢远与鲁、邓二人相视一眼,缓缓道,“谢某以为鹊桥仙一词已是至高境界,不料这首水调歌头竟是高拔若此,令人目眩神迷啊……”
邓禹笑笑,举杯而尽,“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佩服,佩服,邓某也且来问问……”
他本严谨端肃之人,听到此词后竟微有狂态,足见此词之非凡。
鲁颂却是连连向周围人等询问,“有谁知晓此词是从何处流出,系何人所作?”
“哦,听说是花月楼流出的,但何人所作就不知了……”
花月楼?
谢远几人均是一怔,随即恍然,这水调歌头定是那唐旭所作无疑。
此人在两种风格间游刃有余,均为大家气象,当真称得上天才二字。
只是这等天才偏生跑去酒楼当跑堂,行止之奇,性情之怪,怕也是举世找不出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