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葬在了一个叫做灵山的地方。
对于我来说，中原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只在父亲的回忆中想象的中原。
在这个没有冰雪覆盖的世界里，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只飞鸟蝇虫都是那么鲜活。
母亲的坟前长满了芳草，我能记得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在这个晴天里我的父亲兑现了他和我母亲之间的约定。
我可以想象，如果我的母亲不曾离开，会是怎样的一副容颜。
我会记住她抚着我的头和蔼的微笑，或者是在我入睡前低唱的每一句家乡童谣，再或者是细细教我许多段古琴的曲子……
而如果是阔别了二十年的相见，她会不会默然站立地凝视着我，喜极而泣？
我的父亲，在她的坟前静默不语，他把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道叹息，我无法感受到父亲内心的悲怆。
时间都不能让他淡忘这一段仇恨，而他心中的仇恨全是源于对我母亲的爱恋，由爱生恨。
我父亲他只是向西边寄出了一封信，然后我和他就在灵山的山脚下一个叫做客栈的地方静等。
等他，我的伯父，曹无涯。
我记得是在那天早晨，在日出东方的时刻，马蹄声从西边来，马背上的两个人虽然年岁差的太多，面孔却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其中的一个就正是我的伯父。
他晚来得子，他的这个儿子据说是一个剑术神童，名字叫做曹无双，年纪轻轻，却英气逼人。
那一天，父亲和伯父两人喝了很多酒，我生平第一次见我父亲喝酒，看他的样子就是想要灌醉自己。
他和伯父两人没有太多对话，他们把所有的话全都装进了酒杯，一杯接着一杯。
直到黄昏时分，我们四人一同赶往我母亲的坟前，伯父在她坟前拜了又拜，她就是离开了尘世还始终是他的妻子，这不叫名分，叫命运。
然后他们都亮出了兵器。
那一刹那里，我的脑海浮现出无数个父亲的样子，无数个大雪天气，他在雪山山脚下的一间木屋背后用栅栏围住的后院里挥刀，再挥刀。
就只是为了这一刻吗？
我的心情难以平静，我想过要去阻止这两个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怎么能看着他们互相残杀呢？
但是我不能，我的父亲这些年里经受的苦痛煎熬，就是为了能够慰藉我母亲的在天之灵。只是谁又能够知道，一个死去的人，真的有“在天之灵”这种东西吗，还是说，他做这样许多，只是为了自己能够心安，为了能够从中解脱。
曹无双也在一旁观战，他却从始至终都很冷静。
到最后，伯父和我父亲的兵刃刺穿对方的身躯，一道道艳红的鲜血溅落在坟前的草丛里，无声无息……
而曹无双，他只是闭上了眼睛，我说不清楚，他究竟是天性淡漠还是习惯了生离死别，可他明明还只是一个小小少年。
我的伯父当场丧命，我的父亲终于报了大仇，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反而是更加痛苦悲伤的神情。
或许，他这一生的爱憎已经缠绕不清，连他自己都难以判别。
父亲身上被刺穿了十多处，血流不止，但还好被刺中的地方都不是要害。
他坚持不让我替他包扎伤口，他受的伤如果不去救治，很快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的。
他一再坚持着不肯接受任何救治，我倔强的父亲……
在最后，在他不久人世的时候，他说出了一个秘密。
关于我的秘密。
那就是，我其实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我的生父是死去的曹无涯！
那一刻里，我都忘记了是应该愤怒，还是悲伤，或是惆怅，我静听着父亲讲完最后的这一段故事。
关于我，也是我母亲在临终前才告诉父亲的，这个秘密她如果在当时不说出来，那将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就像现在，如果他不告诉我，这也会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忽然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大声喊出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我突如其来的悲愤让他一时变得意外沉默，许久许久，他才对我说：“我希望你和你的弟弟，曹无双，你们能够相认。”
这个时候曹无双说了一句话，非常出人意料。
他说：“我们相认了，十多年之后是不是就可以再来相约替再你们报仇，可以再一次演绎你和我爹这样的仇杀吗？”
我的父亲垂下双眼，他说：“当然不是，我只是想，我和你的父亲离开人间以后，你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亲人……”
我的父亲生命很快就走到了终点，原来对于他来说，为他爱人报仇这一件事情，对他而言本身也是沉重的苦痛折磨。
我父亲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够把他、伯父，还有我的母亲这三个合葬在一起，后面赶来的伯父的门人弟子对这件事大多数都持反对意见，但曹无双他同意了，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同意了，那个人就是曹无双的母亲，一个姓赵的女人，这两个人的同意让其他的所有人都不再多言。
曹无双始终没有与我相认，也没有叫过我姐姐，他就是直呼我的姓名对我说：“曹霜，你既然是我父亲的亲身女儿，你就有继承名剑门曹宗家业的资格，从现在起，你可以和我还有我的母亲一起生活，而你就是名剑曹宗的少主，不久后还可能成为曹宗的宗主。但是，这件事情如果你不愿意，也没有任何人强迫，全由你来决定。”
对我而言，曹无双说的这些太过突然，匆忙间，我做出了决定。
我决定拒绝曹无双的好意，一个人生活。
曹无双问我，打算去哪里？
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学过一些武功，还会弹奏一首曲子，但似乎这些本领都不能养活我自己，也许，我可以回到雪山上，继续过那种孤独狩猎的生活。
我决定动身去的第一个地方是苏州，父亲让我去那里找一个他多年前的朋友，在我父母出逃的被伯父发现的时候，正是因为这位朋友的帮助，我才能侥幸地活下来。因此，我要去苏州把父亲准备的礼物送给他，再者就是向他当面谢恩。
曹无双没有多说什么，只在告别的时候对我说：“江湖不像塞外雪山，有一句话是说江湖险恶，别人的话千万不可轻言相信，而且如果有什么麻烦的话，可以向名剑门飞鸽传书，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会来帮你处理。”
这是他在我面前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我不知道该对他说谢谢还是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挥手道别，然后策马南行。
带着他赠送的巨额盘缠，按照他给我的路线，去苏州。
